第587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4)
第587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4)
這些個利害細節,都是唐康這六七日間才慢慢想明白過來的。所謂「當局者迷,旁者觀清」,他身在局中之時,不免覺得宋軍已熬過最困難的時期,擊敗遼軍,那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卻忘記站在遼國君臣一方來看待戰局的變化。但這數日間,他每日里飛鷹走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遼國君臣之間,定然也有許多人覺察到這個問題。只不過,遼人不管有多麼了解宋朝,有些事情,他們也難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讓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為戰敗方的和議,沒有過這類歷史經歷的遼人,總是會將此想得太容易。能夠明白這種心情的人,大約只有韓拖古烈等廖廖數人吧?可這些人卻很可能將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視為對遼國更大的威脅,而寄希望於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在言辭上潤色一下,細節上周全一下,同時照顧到雙方的臉面,也是可以辦到的。
但惟有在這一點上,唐康卻堅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與王厚的種種行為,讓唐康都覺得他們的確是真心實意想要議和,僅憑這一點,唐康就要認定石越在玩什麼計謀。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幾乎以為談判破裂便是這一兩日之內的事了。當吳從龍意外出現在他的營帳之外時,他心裡還不由一陣高興。這一天他特意留在營中讀書,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現的變化,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但當他笑容滿面的吩咐護衛將吳從龍請進帳中,看見吳從龍的臉色之後,卻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康時。」吳從龍落座之後,欲言又止的望了唐康一眼,臉色幾乎是有些尷尬,但猶豫了一會,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方才耶律昭遠帶來一個消息。」
一聽到這話,唐康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們要翻臉了么?」
吳從龍搖搖頭,抿著嘴,道:「這倒不是。算著日子,韓拖古烈該到東京有一兩日了。不過耶律昭遠大約也早就知道憑著吾輩,是難以談成什麼了,就算要翻臉,肯定要等等韓拖古烈的消息。他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興師問罪?問什麼罪?」唐康也糊塗了。
「他說數日之前,有三百餘騎宋軍偷渡白溝,在遼國境內襲擊了一支運送財物回國的遼軍,殺死五百餘傷兵、家丁,搶走了幾十車物什……」吳從龍苦笑一聲,「這些宋軍還留了一面旗幟在那兒,自稱是致果校尉趙隆所為。」
「這等事,子云理他做甚?實不足掛懷。」唐康聽得眉開眼笑,又笑問道:「子云如何回他?」
「我只得說,雖屬兩國議和,然他契丹兵馬,亦不曾停止在我河北州縣劫掠。我大宋議和的條件,便有要他們歸還所劫財物一條,契丹果有誠意,便不當趁著議和之機會,偷運財物回國。這本是他契丹不是,如何能怪我大宋?況且如今我軍與雄州、高陽關全為遼軍隔絕,我們雖在這兒議和,趙隆又如何知道端的?若要他收兵,還須請遼軍從中間讓出一條道來,好讓我們的使者通過。」
「說得極好!子云真有蘇、張之才。」唐康笑道。
吳從龍卻有些無精打采,道:「康時說笑了。就算真是蘇秦、張儀在此,又有何用?這軍戎之事,我不敢妄議,然既是要在下來此和議,打仗之前不知會也罷了,仗打完了,總該讓你我知曉罷?如今卻要耶律昭遠問上門來,在下還揣著糊塗當明白……」
唐康聽他滿腹怨氣,正想開解幾句,又聽他抱怨道:「這差遣實是難做。議和也是他王大總管贊同的,可這些事情,不論你如何行文過去問他,結果總是一紙回了。我難道便是契丹細作,他大總管府的事,到了咱們這邊,就會泄露給契丹人了?最可笑是兩頭不討好,康時可知道朝中出了變故?」
唐康聞言不由一愣,「出甚變故?」
吳從龍狐疑的望了唐康一會,確認他神色不似作偽,方才說道:「原來康時竟不知道。我方才與耶律昭遠議完,因為中午要陪宴,便回營換件衣服,才聽小廝說收到好幾封東京的書信。我也是匆匆讀過,這才來急急忙忙來找康時……這回可非小事。」
「究竟是出了甚事?」唐康更加糊塗,追問道。
吳從龍轉頭望望左右,見帳中再無外人,這才向著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沉聲道:「為這議和事,朝中已是亂成一團了。諫章交攻,兩位丞相以下,兩府諸公,皆被彈劾。聽說皇帝讀奏摺才知道韓拖古烈已至大名府,召開了幾次御前會議,痛罵諸公,揚言要召回章惇做樞密使,還……還在內廷對太后說子明丞相與韓參政是霍光!」
吳從龍說得冷汗都冒了出來,唐康卻幾乎笑出聲來,裝傻笑道:「霍光是漢朝的忠臣,皇上說得沒錯呀,家兄丞相與韓參政皆受託孤之任,確是本朝的霍光。」
「這……這恐怕不是甚好話……」吳從龍卻急了,「康時,皇上年紀輕,頗欲有所作為,而兩位丞相與兩府諸公為國家社稷計,不免每每要從中諫阻,皇上自即位以來,幾乎是無一事得快意行之,皇上又是有名的聰明天成,這心裏面,只怕是有許多不滿鬱積了。平時倒也罷了,兩府沒有差錯,朝中大臣都服氣,皇上也不好說什麼。可如今朝中不欲議和者甚眾,朱紫以上,上章彈劾、反對者,據說已有六七十餘人!尤其是還有個陳元鳳從中攛掇,皇上不曉得為何,偏又十分信任他,不但留他在京中,每日召見;還用他薦舉,又拔擢了許多新黨中的能幹人物——更邪門的是,堯夫相公對他亦十分包容。持國丞相老了,子明丞相在外,皇上身邊有個陳元鳳,諸事難料得緊。」
吳從龍的這番話,雖然仍有些遮遮掩掩不敢直說之處,但唐康心裏面卻已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這必是開封有人寫信給他——或是真是他著想,或是想給他施加壓力。其實說皇帝讀奏摺才知道韓拖古烈一行已至大名府云云,唐康自然是絕不肯信的。那必是謠傳無疑,他雖不知實情,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那多半又是兩府相公逼迫皇上勉強答應接納遼使,他開始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待到看到有人上章彈劾,便有意無意放出這些話來,那自然是為了鼓勵朝中大臣出來上表,增加聲勢,然後皇帝便可以挾此以對抗兩府。皇帝年紀還小,未必想得出這樣的辦法來,其中有陳元鳳做謀主,亦未可知。但若說這便要「諸事難料」,那當然是誇大其辭。
因笑道:「這朝廷是要議和還是要繼續打仗,輪不著你我操心。然子云儘管放心,便是最後又不肯議和了,朝廷亦斷不至於追究到你我的責任……」
吳從龍被他一語說中心事,臉上一紅,卻仍忍不住繼續問道:「康時如何敢下此斷言?聽說如今彈劾的奏摺之上,連在下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呢。如康時、王厚,都是朝廷重臣,現今用人之際,或許不會有事,然在下又何德何能?如此許多大臣交章論列,若果然扳了過來,卻一個官員也不貶責,本朝無此先例!」 唐康見他仍是憂心忡忡,忍不住笑道:「休管他扳不扳得過來,我只問子云一句話,我唐康可還說話算話否?」
「那是自然。」吳從龍莫名其妙望著唐康。
「那便好。」唐康笑道:「那我便向子云保證,倘若子云因此事受責,我唐康也絕不獨善其身。我也便辭了官,回家做富家翁去。」
「這……在下並非此意……」
吳從龍正不知道要說什麼,帳外忽然有人高聲稟報,原來卻是送宣台札子的差官到了。二人不敢怠慢,連忙見過差官,收了札子。自大名府至武邑雖有四五百里,但兩地之間有官道相連,又在宋軍控制區內,採用換人換馬的接力傳遞方式,宣台公文,仍是一日多幾個時辰便可送到。因此自議和以來,唐康和吳從龍收到的宣台札子每日少則一封,多則三四封,早就習以為常。只是此刻二人各懷心思,各有擔心的事情,當下連忙一起將裝札子的匣子打開,取出札子,攤在案上,二人一道覽讀。
這札子上的內容卻是極短,二人幾眼便已看完,然後都是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唐康先前的臉上的高興之色,早已一掃而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便是吳從龍的臉上,也是憂形於色。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冷笑著對吳從龍說道:「看來待會宴會之上,子云可以給耶律昭遠送件大禮了。」
但吳從龍的心思,卻似乎全不在此,喃喃回道:「這……這……皇上果真肯答應么?」
3
吳從龍的擔憂,卻也不算全是杞人憂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趙煦的的確確是迫於兩府的壓力,而不得不點頭同意接納遼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趙煦不甘心受人擺布的心意。這一次的議和,雖然朝中有韓維與范純仁極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會議中,也是態度分化的。其中樞密副使許將、刑部尚書李清臣、翰林學士蘇軾、工部侍郎曾布、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等七人立場皆十分鮮明,全靠韓維與范純仁一再保證和議條款絕不會辱國,又用數十萬的流民問題向他們施加壓力,御前會議這才算勉強達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趙煦年紀雖輕,但對於「異論相攪」這等家傳的帝王之術,卻是毫不陌生。對於一個新掌握權力的君主來說,臣子們之間出現大分歧,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利用他們的矛盾趁機得利,豎立起自己的權威,這也算是必修的一課。更何況,這一次的政策,的確是趙煦所無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後面前說出石越、韓忠彥是霍光這樣的話來。而這句話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傳出去,許多本就不滿的人、望風承旨的人、對石越與韓忠彥有私怨的人,立即讀懂了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勵下,彈劾當政者的奏狀,便如雪片一般飛進宮中。
讀「彈章」這種東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後跟他說過,後來清河也說過、桑充國也講過,趙煦早就知道,絕大多數的「彈章」中,總免不了要有些不盡不實、誇大其辭的話——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國所說的重點,當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諫。要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當然是兼聽則明,倘若因為「彈章」中在些誇大不實之語,便扔到一邊,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處,這很容易就會成為一個致命的弱點,而被奸臣所利用。許多自以為聰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這個弱點上。
道理雖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見識到之後,趙煦卻仍然禁不住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
譬如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狀中,將石越罵了個狗血淋頭,稱他不過徒有虛名,宣撫三路,自開戰以來,卻是每戰必敗,故聞敵而喪膽,又懼怕朝廷問罪,是以才又生出議和之意,全然不顧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將他與后蜀的王昭遠相提並論。又稱皇帝當日下《討契丹詔》,明言「凡敵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當斬於東市」,石越身犯此令,縱皇帝念及往日功勞,不將他賜死,也不當再以軍權付之云云。
趙煦固然對於石越有許多的不滿,但是要說他是后蜀的王昭遠之流,他還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遠原是五代末年的一大笑柄,他在後蜀掌握大權,自比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與北漢夾攻宋朝,結果不僅聯絡北漢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還引火燒身,引來宋軍攻蜀。他至此還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軍抵抗,他還聲稱「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後連戰連敗,一路逃跑,竟被宋軍活捉,后蜀也因此亡國。那些人將石越與王昭遠相比,就算是趙煦,也覺得未免誣之過甚。雖說開戰以來連戰連敗,可宋軍卻從未亂過陣腳,若是那些個敗仗也要算到石越頭上,連趙煦也覺得冤枉了一些。
可儘管如此,這些「彈章」,仍然不失為趙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這便是身為萬乘至尊的好處。如果他願意,他依然可以將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當成石越的罪名,加以問責。
當然,做這種事會面臨多大的阻力,趙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給石越一點壓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罷掉他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官家!」龐天壽躡手躡腳的進來,打斷了趙煦的暇思,「守義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趙煦「唔」了一聲,連忙收攏思緒,道:「宣他進來罷。」
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後,小皇帝第一次召見他。其實這談不上有何特別之處,即便是很親貴的皇親國戚,也不是天天能見著皇帝的。辦了差遣回來,皇帝見或不見,都是很尋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麼說,仁多保忠這次卻是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京,因此總是有些許的尷尬與忐忑。陪著韓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後,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靈前哭了一場,又上了封請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閉門不出。就這麼著關在家裡兩三天,沒想到皇帝突然又說要召見他,這不僅是讓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而且還有點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