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6)
第567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6)
他們對蕭阿魯帶有著足夠的信心,這是一位用兵沉穩的老將,只要趕在他糧食耗盡之前,攻入冀州或者永靜軍便可以。甚至倘若蕭阿魯帶能順利渡過黃河,進入永濟渠以西地區,他還可能很容易的找到糧草補給——永濟渠是南朝北方漕運要道,那一帶到處都是糧倉。
所以,在耶律信策劃的這一波攻勢之中,韓寶與蕭嵐達成的共識就是,他們要以更長遠的目光來對待這場戰爭。若是他們耗盡全力,哪怕如願以償殲滅了驍勝軍與神射軍,但若南朝不肯妥協,他們馬上就會迎來宋軍的主力。以疲憊久戰之師與宋軍主力交戰,結果很可能會是趙光義第二。
所有的這些事前的計劃,當時看起來都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的。
但此時此刻,在武強城邊,苦河之畔,蕭嵐馬上意識到,他回到了現實。
還在隨耶律沖哥打仗之時,蕭嵐就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戰爭永遠不會按著你的預想進行。
但是,與預想偏差得如此之大,在蕭嵐的戎馬生涯之中,卻也還是頭一回。
他赫然發覺,宋軍既沒有增兵,也沒有攻打武強。
似乎這隻宋軍做的事情,只是將防守稍稍向前邁進了一點——此前他們是防守黃河,現在他們在防守苦河!
而讓他更不可理解的是,宋軍竟然在一片狹長的地域背水結陣!這意味著他們完全沒有運動的空間,他們就是等在那裡,等著挨打,並且不打算躲閃。而且,他們還懶得連浮橋也沒有燒掉……
蕭嵐可不認為這是宋軍主將愚蠢,這是一種挑釁!
他親眼看著那幾百名宋軍是如何有條不紊的撤退的,這證明了這一切都是宋軍預謀已久的。然後,宋軍還留下了這幾座浮橋!這是一個清晰的信號——我就在這裡,無處可跑,浮橋都給你們備好了,你們也不必繞道進城了,有本事就來打我吧!
蕭嵐望著黃河岸邊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綉著獵鷹展翅圖的軍旗,目光在旌旗中仔細的尋覓著,突然間,他的瞳孔縮小了——他看見正中間的將台上,有一面席捲的大旗,突然被風吹展開來,這面大旗上,綉了一個斗大的「仁」字!
「仁多保忠?!」蕭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州之戰,最後城破之前,竟然走了姚兕,蕭嵐直到現在都耿耿於懷。他怎麼也想不到,仁多保忠居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這是天神想要保佑他么?
蕭嵐拔出了佩劍。
「渡河列陣!」
嗚嗚的號角聲,在如血的殘陽下,凄涼的響起。武強城的西門與南門轟然打開,遼軍分成兩路,分別經過宋軍搭好的浮橋與武強城的西門、南門,分成五百騎一隊,一隊隊的進入到武強城南的這片狹長的地區,背城結陣。
待所有的部隊都列陣完畢,蕭嵐才發現,在這一片狹長的地區作戰,宋軍固然施展不開,但他的騎兵也受到限制。最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塊地區,他不能使用包抄這個騎兵對步兵最常用,最有效的戰術。他也不能使用遼軍最傳統的結陣法,對步兵四面結陣,同時猛攻!但他認為,戰場仍然對他有利,因為他背後是一座堅城。
他決定採用遼軍最傳統的戰術。
他將一萬騎人馬,分成兩道,每道十隊,每隊五百騎。他自率一道,列陣不動。另有一道五千騎,一隊接一隊的衝擊宋軍,在馬上朝著宋軍的大陣射箭,前隊未能獲勝,沖不動宋軍陣腳,便馬上退回,由后隊接替攻擊。十隊人馬,如此循環往複,更退迭進,只要其中一隊獲勝,則諸隊齊進,一舉擊潰宋軍。
但是,當他的第一隊騎兵發起進攻之後,蕭嵐馬上就發覺了不對。
這是遼軍歷史上第一次與神臂弓部隊交鋒。
蕭嵐發現,他的騎兵根本無法衝到他們的弓箭能射到宋軍的距離,在他的騎兵準備拉弓之前,宋軍便已經開始了至少兩輪齊射。神臂弓的射程比他的騎兵長了一大截,而殺傷力也十分驚人,這些部族屬國軍所穿的鎧甲,在神臂弓面前,幾乎沒什麼防護力可言,一被射中,立即穿透。
眼見著沖在最前面的數十騎連弓都沒開始拉便紛紛中箭落馬,而宋軍的第二輪箭雨又已經漫天蔽地的落了下來,第一隊的騎兵們一陣慌亂,不待號令,便馬上掉轉馬頭,退回陣中。眼見著第二隊便要依著戰法,緊跟而上,蕭嵐連忙舉起手來,下令鳴金收兵。後面的騎兵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一時都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陣中,望著蕭嵐帥旗所在的方向。
但他們等來的,卻是蕭嵐退兵的命令。
4
望著氣勢洶洶而來的遼軍被兩輪齊射便被打退,神射軍中,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剛剛將一顆心放回肚子里的袁天保、張仙倫、吉巡等第一營將領,此時亦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仁多保忠的先見之明來。但另一方面,他們對遼軍的蔑視也發展到了一個無可再高的地步,三人都堅信,神臂弓的確是軍國利器,只要調來更多的神射軍,擊破甚至殲滅面前的這隻遼軍,都不是難事。
但是仁多保忠卻沒有他們這麼樂觀,他一邊吩咐加強夜間的巡邏,一邊從武邑急調來千餘民夫,在營寨中到處點起火矩燈籠,連夜修築營寨。
早在戌初時分,仁多保忠便收到了唐康、李浩派密使從信都送來的急報,他已經知道遼軍有一支部隊已經迂迴到了他們的後方,他也知道了唐康與李浩的冒險計劃。但這件事被他瞞得死死的,沒有讓他的任何部下知道——當仁多保忠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都有點慌張,他可不想讓這個消息來動搖他的軍心。
此時再調頭去防守南宮的那隻遼軍——仁多保忠猜到了那是蕭阿魯帶部——已經不太現實。即使他知道蕭阿魯帶準備在何處渡河進入永濟渠以西地區,也毫無意義,步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過馬軍,若是跟著遼國馬軍的步伐到處跑,那隻能是死路一條。 因此,倘若由仁多保忠來決策,他會下令立即全線退守,神射軍全都退回東光,而驍勝軍與環州義勇則死守信都,據守兩座孤城,放開冀州與永靜軍的其餘地區任遼軍馳騁,以宋軍的守城能力——信都與東光,一座是大城,一座是軍事重鎮,城池之堅固,守城設施、器械之完備,皆非深州可比,遼軍縱然傾國而來,也未必能攻得破這兩城。在仁多保忠看來,只要這兩城不破,無論石越是頂住壓力,堅持拖到八月才大舉北上,還是受不了壓力提前反攻,勝負之數,仍未可知。
自然,這個策略,其中之關鍵,是要寄望於神射軍能守得住東光,儘管神射軍是步軍,理應比拱聖軍要善守,但耶律信也肯定會不擇手段來攻打東光,若是紹聖以前,宋軍敢說有十成把握守得住,可在紹聖以後,仁多保忠也只敢說有六成把握。而且,將冀州與永靜軍其他地區放開給遼軍,對於大軍北上反攻也是不利的,即便耶律信攻不下東光,他只要以騎兵封鎖,便可以阻斷宋軍通過永靜軍對北上大軍的補給,北上大軍將不能利用永濟渠,而不得不依靠陸路運輸。這個結果,也就是比神射軍、驍勝軍被全殲,東光糧草軍資被遼軍所奪要好一些而已。
因此,儘管唐康與李浩的計策近於瘋狂,但這卻是仁多保忠在用兵方面,最欣賞唐康的一次。這個計劃絕對是不夠謹慎,也難稱老辣,但它充滿著冒險與投機,十分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
這是只有那種敢於在關鍵時刻將包括身家性命的一切都拿去關撲的人才做得出來的事,的確很象是唐康的風格。
其實在仁多保忠看來,石越也有這樣的氣質,只不過他隱藏得太深,而且對石越來說,所謂的「關鍵時刻」已經越來越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手裡的籌碼已經越來越多。極端一點來說,就算是河北路全部淪陷,只在大名府防線還在,甚至是只要汴京還未失守,對石越來說,那就還談不上「關鍵時刻」。所以他才能一直不緊不慢的在大名府慢里斯條的調集著軍隊。
所以仁多保忠很羨慕石越——對石越來說,即便冀州失守,永靜軍失守,仁多保忠戰死,也沒到需要他冒險拚命的時候,他不過是損失了三個主力軍而已,聽起來很震憾,但如今大宋早已不是仁宗時期,一隻能野戰的幾萬人的精兵,就幾乎是大宋朝的全部。自仁宗朝中後期起,從范仲淹、韓琦、文彥博們在陝西的幾近白手起家、苦心經營算起,一直到紹聖朝,數十年堅持不懈的積累重建,特別是經歷過熙寧朝的浴火重生,由早期王韶的開熙河、種諤的奪綏德,到中期的兵制改革,一直到伐夏之役,宋軍已是脫胎換骨。紹聖朝保留的十隻西軍禁軍之中,便至少有五隻戰鬥力不遜於任何一隻殿前司禁軍,這還沒算上諸如橫山蕃軍這樣的部隊;即使在殿前司諸軍來說,這三隻禁軍,也絕非不可替代。無論是誰,手中若還有十萬以上的精銳大軍沒派上用場,就算是不能說確保打贏這場戰爭,至少也遠遠談不上山窮水盡吧?
可對仁多保忠來說,他的籌碼很少,輸光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樂意陪著唐康搏上一把。
關撲的話,與石越這種人玩是很沒有意思的,你快將身家性命都貼上了,他那裡還是九牛一毛,無關痛癢……但唐康就不一樣了,這次唐康若是再搞砸了,雖說不至於永無翻身之日,但是兵敗之責是逃不脫的,降責某州編管是免不了的,不說十年八年,三年五年之內,大約是沒機會再見著汴京了。至於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進入中樞,東山再起,那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楚的事。也許唐康會在地方官的任上,終此一生——對於唐康這種胸懷大志的人來說,這與殺了他其實區別不是太大。
所以,與唐康一道玩關撲,是樂趣無窮之事。
要麼就一道立個驚天動地的大功,要麼就一起被編管某州,或者乾脆戰死冀州,一了百了。唐康都將骰子丟了出去,早就抱著必死之心渡河的仁多保忠有什麼不敢跟注的呢?
而且,他的確很欣賞這個計劃。
仁多保忠不動聲色的調整了自己的計劃。他決定配合唐康、李浩將戲演得更逼真一些。他下令仁多觀國徵集所有的騾馬,派出部隊,多打火把,騎著騾馬,連夜馳援信都、衡水,到了之後,熄掉火把,再繞道連夜返回,然後,他下令仁多觀國的第二營在黃河南岸偃旗息鼓,全部換成廂軍旗號服飾。
他向武強的遼軍傳遞了再明確不過的信號:他已經發現原先駐守武強的遼軍消失,並且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正在加強對衡水、信都的防守,因為他確信武強現有的遼軍,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對於剛剛與姚兕惡戰過一場的遼軍來說,這合情合理,仁多保忠親率少量兵力據險堅守,而主力則防守耶律信,同時分兵一部分協助信都、衡水之宋軍防守苦河,以確保驍勝軍能分出兵力至少牽制住後方的蕭阿魯帶部。
可在做了這些事情后,仁多保忠也就已經肯定,惡戰已不可避免——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在給對面的遼軍發進攻的邀請函。
果然,次日一早,剛剛吃過早飯,遼軍就再次出城列陣。
吃過小虧的遼軍這次學了個乖,他們竟然改變了戰法,在大陣的最前面,排出了一個數百人的步兵方陣!這可是讓仁多保忠吃驚不小,這個步兵方陣的前方,是手持長矛與大盾的士兵,後面則跟是幾排弓箭手,手持小盾,護住上方,他們緩慢的向著神射軍的大營推進,在他們身後數十步,則緊跟著遼軍的馬軍。
這個變陣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神射軍對著遼軍的方陣一頓齊射,箭矢落到厚厚的木盾之上,將遼軍的步兵方陣扎得如刺蝟一般,卻絲毫阻止不了遼軍緩慢而堅定的推進。
這讓神射軍的將領們都變得緊張起來,仁多保忠也騰地從他的虎皮坐椅上站了起來,死死的盯著正一步步靠近的遼軍方陣。
一直以來,大宋樞密院內部都有一種呼聲,許多將領堅信,世界上最好的軍隊,是由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神衛營四者混編而成的軍隊。所以不少將領,包括關心軍事的文臣都認為,神銳軍、飛武軍,才是禁軍的發展方向。甚至連神銳軍與飛武軍也要進一步改革,讓每一個營都擁有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火器器械部隊這四個兵種。
但這與宋軍長期以來的發展方向不相符。大宋禁軍,一直以來,講究的都是結大陣,集結重兵方陣,打大軍團會戰。這宋軍的假想敵有關——遼軍每次出動,至少都是數萬鐵騎,因此樞密院內壓倒性的觀點,還是傳統的,聚集幾個軍組成一個個的大陣,才能真正與遼軍抗衡——這符合宋遼交戰的歷史,兩軍交戰史上,大部分時候,都是數萬人規模以上的會戰,甚至是十萬人以上的大戰。而且,這對將領的指揮能力,對士兵的素質要求,也要低許多許多,更加容易實施。
甚至連石越都認為,將火器器械部隊配屬到營,會損害神衛營的發展。儘管石越幾乎從不越權去干預樞密院的事情——這倒是容易理解的,有些話在他不做宰相之前可以很隨便的說,但在做了宰相之後,反而不能說,因為不管他與樞密使們關係再好,倘若他去干涉他們職權以內的具體事務,後果就必然是一場不小的政治風波,沒有一個樞密使會甘當宰相的附庸,東府侵犯西府權力的事情雖然一直在發生,但卻總是十分敏感——但不管怎麼說,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堅定的神衛營獨立成軍的支持者。
所以,一旦與遼軍開始打仗,宋軍就必須要設立行軍都總管司。
每個都總管司下面,最終會都配轄步軍、騎軍、步騎混編軍、神衛營。因為在實戰中,人人都明白,世上沒有萬能的兵種,不存在哪個兵種可以橫掃天下,所有兵種都有局限性與缺點,都會被一定的對象所克制。優秀的將領,必須要懂得兵種的配合,針對不同的地形與對手,將自己的弱點限制到最小,而將優勢發揮得最大。
但這樣的將領是很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