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3)
第551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3)
城頭上,頓時發出一聲歡呼,王贍眼見著荊岳眼裡閃過一猶疑,他心中一動,快步上前,探頭望向城下,厲聲喊道:「爾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況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總管親至,半夜也不能開城門。」
卻聽城下趙甫惱怒的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總管率大隊人馬隨後便來,還不快快準備迎接,你真敢讓慕帥在城外露宿么?」
「便是石丞相來,半夜也不能開城門!」王贍斬釘截鐵的回復道,「吾乃是大宋武騎軍副都指揮使王贍,若果是慕容總管,王某明日再負荊請罪!」
城下的趙甫聽到他的語氣,沉默了一會,稍稍收斂了一點,「王將軍不必疑心,若然不信,可用吊籃吊我上城,驗明正身。」
王贍冷笑道:「天下何物不可造假?夜間易出差錯,倘果真是慕容總管,亦不必急在一晚……」但他話未說完,卻已被荊岳打斷:「趙都頭休怪,吾馬上放下吊籃,果無差錯,便當迎慕容總管進城!」
他說罷,不滿的望了王贍一眼,道:「賢弟,這慕容總管得罪不得。」那真定府知府、通判,亦是連連嗔怪,王贍眼見著城頭已經吱吱呀呀的放下吊籃,亦不反駁,只是心裡冷笑,退到一邊。
未多時,吊籃便吊了兩個人上來,王贍在一旁望著那先前說話的趙甫在幾個士兵的護衛下朝著這邊走來,心中不由一愣——這個趙甫,他看得卻是有幾分眼熟,王贍不由自主的上前幾步,定睛看了一會,猛然間想起,慌忙欠身長揖一禮,道:「方才王某不知城下竟是姚將軍,多有得罪。」
荊岳等人都是一怔,王贍連忙又解釋道:「荊兄、諸公,這位不是旁人,乃是姚太尉之子,橫山蕃軍中大名鼎鼎的姚振威!」
荊岳望望王贍:「賢弟,你會不會認錯?」
「愚弟在紹聖五年,曾至朱仙鎮受訓,碰巧姚振威亦在同期,雖然沒有多少交往,但豈會連人都認錯?」
那姚雄萬萬料不到會被人識破身份,端的是十分尷尬——他倒是知道武騎軍有個王贍,但兩年前在朱仙鎮時,二人卻是從未打過交道,他印象中根本沒有這個人,哪裡會想到這一處。這時既被認出,只得抱拳笑道:「奉慕帥之命前來打前站,不得不掩人耳目,非是有意隱瞞,還望毋怪為是。」
「哪裡,哪裡!」荊岳那裡顧得這多,又驚又喜,上前數步,高興的問道:「果真是慕容總管來了么?」
姚雄笑道:「如假包換。」
「好!好!」荊岳忙不迭的說道:「快,快,開城門!準備迎慕容總管進城!」渾沒有留意到,姚雄那轉瞬即逝的皺眉。
左軍行營都總管慕容謙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七月一日當晚抵達真定府,是遠在阜城的仁多保忠與唐康們所無法預料的。按照計劃,慕容謙是應當率領他的橫山蕃軍先到大名府集結,然後再前往真定府,但誰也沒想到,慕容謙在半路上接到他的左軍行營都總管之任命,便毅然改變行軍路線——因為涉及到沿途州郡的補給供應問題,他讓他的右軍一萬步軍,仍然按原定路線行軍,由護軍虞候率領,前往大名,而自己與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姚雄則統率左軍——也就是五千蕃騎,晝夜兼程,直奔真定府。
無論是樞密院還是宣撫使司,都不曾認為有這種必要,因為他們都判斷鎮、定一帶並非主戰場,慕容謙雖然被任命為左軍行營都總管,但在樞府與宣撫使司的計算中,他能否儘快到任,並非急務,相反,他們想的是讓橫山蕃軍先到大名,到時候再根據局勢之變化隨機應變——所謂的「左軍行營都總管司」,不見得是要坐鎮真定府指揮,也可以從大名府北上,與王厚齊頭並進……
但慕容謙有他自己的判斷。他並不能未卜先知,預料到段子介的兵敗,但他卻也因此在關鍵的時刻,出現在了真定府。
他的出現,讓因為段子介兵敗而惶惶不可終日的真定府文武官員暫且安下心來,度過了一個安穩的夜晚,但是,這個時間並不長,當紹聖七年七月二日的太陽在真定府的天空升起之時,許多人一覺醒來,睜開眼睛,便已經意識到了另外的一個麻煩。
跟隨慕容謙前來的,是姚雄!
而姚雄的父親與兄弟,此刻正被圍困於深州城中。
原本應該被鎮、定之兵牽制的蕭阿魯帶大軍,也許已經順利南下與韓寶會師!
想來姚雄如若聽到這個消息,絕不會太愉快。
因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當大清早荊岳前往驛館拜見慕容謙,卻「順道」來到王贍府上時,王贍馬上猜到了他這位主將的來意。
「荊兄,只怕咱們的安穩日子算是到頭了……」王贍開門見山的打破了荊岳的幻想。
「這是如何說?」荊岳聽到王贍這麼說,不覺憂形於色,不斷的搓著手,「前幾天才接到消息,唐康、李浩在苦河邊與韓寶苦戰一日,死傷慘重,被迫退回衡水,那可是驍勝軍、環州義勇!難不成咱們真的要去深州打仗?陽信侯的雲騎軍,在束城僥倖贏得一陣,卻折了一個營。段子介那廝不自量力更不用說,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率著神射軍來,結果又如何,聽說也沒有過黃河……」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王贍,「賢弟你足智多謀,一定得想個法子才成。咱們武騎軍算啥?比得過驍勝軍么?比得過神射軍么?環州義勇不是說西軍精銳么?便是比雲騎軍,只怕也要差些。這以弱擊強,以寡敵眾,哪裡會有好下場?段子介的下場,咱們都見著了。咱們的長處在守城,契丹的長處在野戰,依託堅城,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才是正道。這偏要以短攻長,萬不得己,也要等著諸路之兵大聚……」
「荊兄與愚弟說這些,亦是無用。」王贍只能苦笑著安撫荊岳,「父親兄弟皆在圍城中,姚家大郎焉能坐視不救?」
「那咱們也不能陪著他去送死。他橫山蕃軍不是西軍精銳么?當年這些蕃人幫著西夏打仗,可也是威震西陲的。他有本事帶著他的橫山蕃軍去救他老爹。」荊岳直是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過了一會才說道:「再如何說,左軍行營都總管不是他姚雄。只要能說服慕容總管……」
「這絕非易事。」王贍搖著頭,「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吧。荊兄,愚弟有一句肺腑之言……」
「賢弟只管說來,咱們何分彼此?」
「依愚弟之見,便是有千不甘萬不願,荊兄亦莫要觸這個霉頭。先別提深州這事,這慕容總管追不追究咱們不救段子介,還未可知。這姓段的可是天子跟前的紅人。反正咱們是聽命於真定府的,到時候,荊兄還當明哲保身,將這些責任,全部推給那些文官,只說咱們兄弟也是想與契丹大戰的,只是上官不允……」
「難不成這不救段子介還是咱們兄弟之錯了?!」荊岳惱道,但他心中終是知道王贍說得是正理,見王贍一直望著自己,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點點頭,道:「一切都聽賢弟的便是。」
「這便是了。」王贍點頭笑道:「咱們一切都惟慕容總管馬首是瞻。他道咱們要守,咱們便守;他道要救深州,咱們就救深州;便是他說要去打遼國,咱們也去打遼國……」
「可……」 「荊兄莫要著急。只要咱們還統領著武騎軍,咱們便可以隨機應變。天塌下來,有慕容總管與姚家大郎他們頂著呢。」
荊岳這才會意,連連點頭,笑逐顏開,贊道:「還是賢弟主意高明。」
二人商議妥當,正要一起前往驛館,卻見一個家丁打扮的人急匆匆走進來,遠遠望見荊岳,不敢說話,便叉手站在正廳之外候著。王贍早已瞥見,不動聲色朝荊岳抱拳說道:「還請荊兄在此稍候,容小弟換件袍子。」
辭了荊岳,走回後院。那家丁見狀,忙悄悄繞道進了後院,見著王贍,連忙稟道:「稟官人,小的剛剛從驛館回來。」
「可有何異常?」
「小的見著定州的一個書記官了。」
「你說甚麼?!」王贍吃了一驚,「你說是定州的?」
「是。」那家丁肯定的點點頭,道:「還帶了一個小廝,是從定州連夜趕來的,清早才進的城,小的套了那小廝的話,他們本來是打算見府尹的,進城后聽說慕容總管來了,便先去了驛館。」
「他提過來真定何事么?」
「那廝口風緊得很。不過他說了,他們是奉段定州之命來的……」
「什麼?!段子介沒死?」
「聽他語氣,應當是沒死。」
王贍呆了好一會,也想不清段子介沒死這個消息,究竟是禍是福,他回過神來,見那家丁還在那裡,揮揮手,道:「你打聽得很好,去賬房支三百文錢,買壺酒喝。」
「謝官人!」家丁興高采烈的謝了賞,退了下去。王贍定了定神,回房讓愛妾幫他迅速的換了身袍子,又回到正廳,與荊岳一道,前往驛館。
「大總管,俺們全是被吳三兒那狗賊所賣!這廝忘恩負義,若不是俺家使君[243]知遇他,這狗賊不過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誰知他恩將仇報。段定州見他機靈,令他與吳和尚一道打探蕭阿魯帶的動靜,不料他早降了遼狗,反引著段定州往蕭阿魯帶的埋伏中去。後來吳和尚冒死跑回來,才知道原來這狗賊認得一個遼國通事局的奸人,兩人平素便稱兄道弟,那奸人許他一萬貫緡錢,答應在析津府送座宅子給他,他便誑了吳和尚,連父母之邦也不要了,祖宗亦不認了,將段定州給賣了。吳和尚被他所欺,冒死跑回定州,向俺家使君認罪,可憐他自覺對不起死去那麼多將士,對不起段定州知遇之恩,說完之後,一頭撞死在定州州衙的石階之上!」
慕容謙靜靜的望著面前這個痛哭流涕的訴說著段子介兵敗經歷原委的書記官,心裏面亦是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實際上,對於段子介的兵敗,他也是始料未及——在行軍的路途上,他所聽到的消息,還是段子介如何將蕭阿魯帶纏著脫不了身。
但是戰爭就是如此,瞬息萬變。如今鬢角已暗生華髮的慕容謙,經歷了無數的戰陣,對這樣的變化,既使再震驚、再危險,也已能淡然處之,從容面對。
「可憐那麼多好男兒,最後隨使君逃回定州的,只有三十餘騎!才三十餘騎!」那書記官泣不成聲的哭道:「俺們定州兵,還是打不了陣戰,雖然天天練習,可是連齊射都練不好,許多人都是想為親人報仇,平素連弓都沒見過,契丹人衝鋒的時候,有人連兩箭都射不出去,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準星,只能用箭雨,可被遼狗包圍后,射不了幾箭,有人就連弓都張不開的,還有人將弦拉斷了,有人射出去沒有力道,射不進遼狗的盔甲。俺們以前都是以多打少,這些個都不打緊,但是,但是……俺們定州兵都不怕死,遼狗近了,俺們就用刀砍他們的馬腿,馬軍打不過,有人便跳過去,抱著遼狗滾下馬來同歸於盡……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慕容謙默默的望著他,此時他已經完全知道了段子介兵敗的經過,雖然有偶然的原因,但也有必然的因子。慕容謙比誰都清楚,要培養真正能打硬仗的弓箭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當年陝西沿邊弓箭手,雖然平時務農,但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天天練習,甚至隔個十天半月,便會與西夏人發生小股的衝突,並不是隨隨便便招些農夫來,便可以成為弓箭手的。能否射准還在其次,兩軍交戰,大部分時候,靠的是密集的箭雨隨機的殺傷敵人,但是,射箭的力道與耐力,卻是必須要掌握的,真正遇上硬仗的時候,一個方陣內的弓箭手可能要射出二十枝箭,甚至六十枝箭,有時他們必須整整一天都持續不斷的射箭——當步兵被包圍之後,將戰鬥拖到黑夜來臨,便是唯一的選擇與機會。而且,他們必須保證自己的箭能射穿敵人的鎧甲,於是,力道與發射距離的選擇,也要恰到好處。而這些都是需要時間來訓練,才可以掌握的。自秦漢以來,百姓揭竿而起,歷代皆有,但在未成規模之前,又或者朝廷軍隊尚未完全腐化之前,往往有數萬百姓做亂,數百騎訓練有素的官軍便可一舉擊潰——原因何在?這些百姓並非沒有弓箭,並非不會射箭,但是,他們卻是稱不上「弓箭手」的。
因此,一旦段子介的定州兵被迫與相當數量的遼軍正面交鋒,甚至陷入包圍,結果是早就註定的。
段子介能撿回一命,慕容謙便已經十分欣慰。
「你放心,這些死難將士的仇,咱們會找蕭阿魯帶報的。」慕容謙待到那個書記官情緒稍稍平復,方緩緩說道:「只是不知如今定州尚有多少兵馬?段定州令你來真定,又是為何事?」
「謝大總管!」那書記官連連磕頭,「如今定州尚有一千餘人馬,全是禁軍。段使君說,如今遼人已經南下,定州兵雖少,但絕無危險,因此令下官來告知真定守軍,短期之內,真定府也不會有危險……」
慕容謙聽到身邊傳來姚雄的一聲冷笑,他見那書記官不解的停了下來,忙說道:「他不是笑你。」
這倒不是假話,慕容謙也罷,姚雄也罷,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段子介的無奈之舉,他明知道武騎軍是王八不出殼,但終是不肯死心,又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能如此委婉的希望武騎軍能夠主動出擊,多少分擔深州的壓力。
但兩人都知道,段子介的這番心意,是不會被真定府的文武官員們體會的。那書記官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他不會臨時改變主意,先來參謁慕容謙。
「此外,還有一件事……」那書記官繼續說道,「朝廷在真定府有個火器作坊,段使君想問問,能否分些工匠出來,打造點東西……」
「哦?段定州要造何物?」慕容謙奇道。
「火銃!」那書記官一面說,一面送上一張圖紙,「段使君當年在京師做官時,曾見過此物的圖紙,這是憑記憶畫出來的,使君說,朝廷已經將此物賞賜高麗與海外諸侯,不算機密之器。」
「此物又有何用?」慕容謙一面看著圖紙,一面奇怪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