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1)
第549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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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聖七年七月一日。
自驍勝軍與環州義勇退回到衡水縣,已經過去四天。這四天的時間裡,唐康時刻都在關注著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戰局。此間,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受了唐康與李浩編造的解釋,沒有追究二人的責任,只是移文唐康與李浩,命令他們接受仁多保忠的節制。但是,讓唐康與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儘管仁多保忠統率著神射軍於六月二十七日便已經抵達冀州,但他卻並沒有前來衡水,而是率軍徑直前往衡水東北的武邑縣,在那裡安營紮寨。
武邑縣距深州城也不過六十里,與深州的武強縣隔著改道后的黃河北流南北相望,兩城相距不過四十里,神射軍屯兵於此,對於深州的遼軍側翼,構成極大的威脅。仁多保忠將自己的輜重部署於觀津鎮,中軍紮營於阜城,並分兵一營三千之眾,北進河間府北望鎮,另遣第一營,在黃河北流的東岸列陣。
仁多保忠這樣的部署,從戰略上來說,便是唐康與李浩,也不得不承認是一招妙棋。他背後的永靜軍,位於御河,也就是永濟渠之傍,而那是連通大宋北方諸鎮的重要水道,而當仁多保忠將陣勢布好之後,一面將永靜軍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中,另一方面,也讓永靜軍的教閱廂軍與大量軍事物資,成為自己的後盾。若做長期打算的話,神射軍可以從永濟渠得到源源不斷的補給。
此外,他佔據的幾個地區,進可以進攻遼軍;次則可以起到溝通河間府與冀州之作用,使河間之雲騎軍不再成為一隻孤軍;最差,他也可以憑藉著黃河天險進行防守,在他已率先布陣的情況下,遼軍要想越過黃河來進攻他,絕非易事。
平心而論,以知兵而言,仁多保忠這一手,較之唐康與李浩先則急不可耐的屯兵於苦河之南,而後又輕率進兵,不利之後倉皇後撤,實是要高明太多。
遼軍亦的確對仁多保忠的出現迅速地做出了反應。
在發現神射軍出現在武邑等地之後,遼軍在武強縣的兵力增加到了兩千騎以上,河間府的遼軍更是派出數千人馬,開始加緊攻打河間府南邊的樂壽縣,除此以外,遼軍還沿著黃河東流的西岸,加派了巡邏的哨探……
但令唐康與李浩不滿的是,仁多保忠似乎絕無渡河之意。
他只在當地收羅徵集船隻,並且徵募工匠,晝夜不停的造船。從他經營的規模來看,全然不是為了神射軍區區一萬五千餘人馬打算的。唐康與李浩不能不疑心,仁多保忠打的是等待西軍的主意。
因為仁多保忠將中軍大營扎在了阜城,離衡水較遠,因此,六月二十九日,唐康只是派了一名參軍去問候,聆聽訓示。但仁多保忠亦無甚指示,只是吩咐二人「持重用兵」而已。然而,這卻是二人所無法遵從的,因為在六月二十九日,他們派出去的哨探回報,遼軍在休整了兩天之後,開始更加猛烈的攻打深州城。韓寶這次的攻城,不僅異常的兇狠,而且更有章法。據唐康派出的哨探觀察,遼軍並未採用此前的蟻附攻城之法,而是集中了全部的火力,攻打深州東城。他這一次,調動了全部的火炮、拋石機,猛攻深州東城。在弓弩、炮石的掩護下,遼軍將事先秘密造好的數十架尖頭木驢推到深州城下,每架尖頭木驢裡面,可以躲藏十名遼軍,這些遼軍拿著鐵鑿、斧錘等工具,開始徑直在深州的城牆根部鑿洞。
這又是火藥時代出現的一種全新的攻城術。
唐康不難猜到韓寶想做什麼。一旦遼軍在深州城牆上成功的鑿出幾個大洞來,再在洞里裝滿震天雷或者火藥桶,點燃之後,深州的城牆便會被徹底炸塌。這一招不是韓寶的獨創,宋軍當年在攻打蘭州之時,便已經用過,只不過,當時宋軍是耐心的挖地道,而韓寶則更加的簡單粗暴——如果你擁有足夠的能力壓制城牆上的守軍,你的確是可以採用更加簡單但也更加迅捷的辦法。
但唐康無暇感慨遼軍在攻城方面的迅速進步——當韓寶一開始圍攻深州的時候,唐康敢打賭他是絕對不曾想過尖頭木驢的這種用法的,但現在他們會了,據哨探的報告,他們甚至還學會了利用風向,在深州城外燃起濃煙,用煙霧來遮蔽守軍的視野,同時熏得他們在城牆上難以立足。對於唐康來說,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威脅,當遼軍開始學會有效的攻城方式之時,深州城離陷落便越來越近了。
而另一方面,守衛河間樂壽縣的,除了幾百名教閱廂軍外,再無一兵一卒,樂壽知縣便率領著這些廂軍與百姓纓城自守,淪陷亦不過是遲早之事。雖然樂壽縣在軍事上意義不大,但仍可部分抵消神射軍北進北望鎮的影響。
在六月三十日,唐康與李浩召集麾下的將領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驍勝軍與環州義勇的進止。除了北邊岌岌可危的深州城外,驍勝軍與環州義勇還面臨一個潛在的威脅——當地的官員在他們退回衡水之後,便開始來試探詢問他們打算會在衡水呆多久。驍勝軍與環州義勇自帶的補給馬上就要用完,以衡水縣的財力來說,供養這兩隻騎軍個把月或許不成問題,但是地方官員也有自己的考慮,他們不可能傾縣之力來供養這兩支軍隊。對衡水縣來說,最好是唐康與李浩分兵,留下必要的軍隊保衛衡水,其餘的人馬則不妨回冀州的治所信都縣就糧。尤其是上次血戰之後出現的傷兵,衡水縣借口缺醫少葯,急不可耐的希望唐康將這些人送到信都縣去。
這些問題本是早應該考慮周全的。這也是仁多保忠為何要將自己的部隊分散駐紮的原因,在沒有長期經營準備的情況下,即使在自己的國土作戰,也必須要考慮到地方的承受能力,否則就不可能避免要造成地方的反彈。既便你的任務的確很重要,也沒有理由就認為別人一定要為你犧牲讓步。
但唐康缺乏經驗,他與李浩又都過高的估計自己的戰鬥力,此時便不免陷入一種窘境中。
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單獨再次渡過苦河增援深州,但又不甘心坐視深州的陷落,更不願意南撤一部分人馬回信都。 三十日的會議上,驍勝、環州義勇眾將,無一人願意再次增援深州,眾人紛紛主張在衡水就地徵募一些勇壯,補充兵力。除非是神射軍願意北上,眾將才願意再次渡過苦河,協助牽制遼軍。
尤其對於驍勝軍諸將來說,他們是絕不願意自己在這邊苦戰,而神射軍卻在武邑隔岸觀火的。
與驍勝軍同屬殿前司的神射軍,全軍共計一萬五千餘人,騾馬四千餘匹,軍如其名,神射軍裝備了近萬架神臂弓——除了列陣所必需的長槍手、刀牌手,以及少量騎兵外,其主力作戰部隊全部是神臂弓手!神臂弓製造不易,價格高昂,在大宋步軍中,神臂弓營向來都是精銳部隊,征戰時極受倚重。宋朝樞密院苦心打造這麼一隻部隊,不知耗費了多少財帛,一向被視為以步克騎的利器。驍勝軍與神射軍在演習之中,向來互為對手,結怨不少。而神射軍主將郭元度又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能居此重位,大半是靠家世,驍勝軍上上下下,對他多是鄙視與不屑。
倘若驍勝軍在這邊苦戰,神射軍卻在武邑安然不動,這讓他們如何能心理平衡?
原本仁多保忠雖官高爵貴,但畢竟是以降臣領兵,而唐康不僅是石越義弟,更是御前會議成員,縱然宣撫使司下令讓他聽仁多保忠節制,唐康也未必會真的聽從。但此時,他部將皆無鬥志,進則無功,退亦受辱,所謂「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六月三十日會議之後,唐康與李浩一商量,亦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傲氣,由李浩在衡水主持軍務,他則由何灌率人護衛,輕騎簡從,次日親自前往阜城拜會仁多保忠,爭取說服仁多保忠渡河援救深州。
衡水縣與阜城相距整整一百宋里,唐康一行清晨出發,一人三馬,馬不停蹄的揮鞭疾馳,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跑了五十里,到了武邑縣。到了武邑之後,唐康並不入城,只吩咐幾個隨從進縣城打探,得知城中並無禁軍,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繞道先去黃河邊的神射軍軍營看一眼。
在武邑黃河北流之傍列陣的,是神射軍第一營。他們沿著黃河邊上,用木柵建了大小三個營寨,木寨之中,密密麻麻的,有將近百來個營帳。唐康一行到時,一些低級武官正在指揮著部下與民夫在修建望樓、箭樓,還有幾百人在中間的大寨之前大挖濠溝,自武邑方向,更有許多百姓,挑著一捆捆的木柴,送至軍營中,有幾個穿著神射軍校尉服飾,卻長得肥頭大耳的男子,在那兒呦喝著,指揮幾個士兵幫著稱木柴的重量,然後發給送柴的百姓數量不等的木簽。
唐康看了這情形,便知道這些薪炭柴火的供應,必是由武邑縣承擔。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須知驍勝軍除了糧草供應迫不得已,必須仰賴地方之外,如這些薪炭之類,都是自己解決,或者士兵自己去砍柴,或者掏錢買柴,總之以不驚擾地方為上。但他雖感不滿,卻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神射軍擺出的這副陣勢,卻完全是想在武邑做長久打算的樣子,這更讓他擔心起仁多保忠的態度來。
不過,除此以外,神射軍的營寨倒也頗有法度,營寨四面都廣布偵騎,很快,便有人發現了唐康一行,回營稟報。沒多久,他們的副都指揮使、護營虞候便出營相迎。這二將皆是班直侍衛出身,與唐康本是舊識,尤其副都指揮使張仙倫,晉陞此職時,唐康正在樞府,從中出了不少力,此時見唐康,格外熱情。因他們的營都指揮使去阜城會議,營中便由他主持軍務,他領著唐康巡視營寨,不僅將神射軍的部署毫不隱瞞的告訴了唐康,末了,待唐康離開大營之時,他又單獨送出數里,悄悄告訴唐康:仁多保忠在先前的軍中會議中,已做了「厚張軍勢,絕不輕動」的決策,並稱中軍行營都總管王厚不日將履任,凡神射軍、驍勝軍,都要受王厚節制,一切進止戰守,全要等王厚到任再說。他並告訴唐康,神射軍都指揮使郭元度雖然表面上唯唯諾諾,對仁多保忠恭恭敬敬,實際上卻是心懷不滿。郭元度是個外謙內傲之人,他統率神射軍,演習之時屢屢取勝,因此自視甚高,對自己未曾立過值得一提的戰功,十分耿耿。此番出兵,他一心以為可以立下不世之功,早已將武功侯當成囊中之物,不料仁多保忠卻按兵不動,凡是郭元度的親信,都知道他常懷腹誹,只是郭元度是個素以「儒將」自命的人,他做過班直侍衛,也在樞府擔任過差遣,還在朱仙鎮講武學堂做過教授……這些履歷,讓他自己自覺要與尋常武將區別開來。他生平最重階級之法,常常掛在嘴邊的便是武人要服從命令、守紀律、清廉不貪。因此,對於階級高於他的仁多保忠,他面子上仍是遵從不渝。但是,神射軍各營的將領,卻並不如郭元度那麼好說話,各營將領在驍勝軍進取無功之後,其實都想好好打個勝仗,好讓驍勝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況且,對於營一級的將領來說,若不打仗,則不能立功,陞官封侯,便都無指望,誰也不想坐失良機。只不過,眾將對郭元度卻都十分服氣,又素聞王厚「小閻王」的威名,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的是落到王厚手中,大好人頭被他用來立威。
唐康也很難知道張仙倫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誇大其辭。他心裡自是明白,張仙倫與他說這些話,心裏面自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但是,不論如何,倘若郭元度與神射軍諸將果然有進取求戰之心,那事情總要好辦許多。
離開武邑之後,唐康不再耽擱,一路疾馳前往阜城,但半路之上,又遇到大股逃難百姓,他停下來打聽,才知道這些百姓都是自河間府樂壽縣而來,唐康想詢問樂壽縣的情況,但這些百姓逃難較早,都是一問三不知,只是紛紛傳說陽信侯在肅寧打了敗仗……唐康聽得又驚又疑,他自與李浩領兵至衡水,久不聞田烈武消息,此時聽到這些流言,雖難辨真假,但仍不能不擔心。他相信以河間府之堅固,又有火炮之助,縱然是耶律信親率主力攻城,也絕非旬日所能攻破。但是唐康深知章惇、田烈武皆非甘心纓城自守之輩,若是他們主動出城攻擊,為耶律信所乘,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深州已然難守,若雲騎軍再遭大挫,遼軍兵勢更盛,河北形勢,就更難收拾了。
他一路憂心忡忡,直到下午申初時分,才終於到阜城。
阜城在紹聖七年,隸屬於河北路永靜軍東光縣——它曾經是一個小縣,在宋仁宗嘉祐八年時,才併入永靜軍治所在的東光縣,降格為鎮,到熙寧十年,又恢復為縣,但這次復縣沒能持續多久,因熙寧間司馬光、石越力行撤併州縣計劃,所以很快阜城又再次降格為鎮。
阜城的地理位置雖不及御河旁邊的東光縣,但原也是一個商業發達的繁華之地,唐康至阜城之時,發現此地已經被仁多保忠改造成了一個大軍營。原本的集市,已被神射軍徵用,成為兵營。城牆上旌旗密布,城門口站著一隊隊持戈荷矛的士兵,城西更是整出一片空地,數百名神射軍將士正在那裡練習陣法。
唐康一行離城尚有數里,便被偵騎發現,不多久,便有仁多保忠的次子仁多觀國與一個神射軍的參軍迎了出來,將唐康請至仁多保忠的行轅。
仁多保忠正在與諸營將領議事,得報之後,連忙親率諸將迎了出來,他遠遠見著唐康,便笑容滿面的抱拳招呼道:「康時,是哪陣風將你給吹來了?」
唐康本是有求於人而來,卻不料仁多保忠如此陣仗相迎,心中大感意外,當下連忙笑著回禮,客氣說道:「康奉台命,受守義公節制,早該前來請安聽令。只是苦河血戰之後,軍中多事,又恐為韓寶所乘,不敢輕動,故拖延至今,還望守義公毋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