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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4)

  第533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4)


  潘照臨笑了笑,迎視著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慮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賞。相公再次領兵,並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記皇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為的。」潘照臨抿嘴說道:「他對相公之不滿,溢於言表,相公以為不去領兵,便能輕易全身而退么?自古以來,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石越頓時默然。


  「為相公計,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則如今社稷危急之時,豈能全以個人榮辱為念?二則當相公伐滅西夏之時,皇上年紀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驅除契丹,便是存社稷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讓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將來亦難見容於皇上。皇上年輕,倘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會容易輕舉妄動,惹得難以收拾。而倘若此次與契丹之戰,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會覺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顧忌更少……」


  「況且相公此番無論領不領兵,功勞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過皇上年輕,只看得見韓、彭之功,卻看不見蕭、陳之勞。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卻不加敬重,天下之危,孰過於此?」


  「保全之道,無一定之規,需審時度勢,或奮發有為而全身,或謙退無為而保全。」潘照臨直言不諱的擊打著石越心中的弱點,「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純仁亦是賢臣,相公出外領兵,不必擔心朝中誹謗日增,可謂毫無後顧之憂。相公領兵出外之前,請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賞賜,並主動表明心跡,戰勝之後,便欲退居杭州,著書立說,以為全君臣之恩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後,便請相公激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來,以相公之名望功業,最差亦是一郭子儀。那時某敢肯定,海外諸侯必前赴後繼,來請相公為相,而朝廷終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汴京做丞相,范純仁、韓忠彥輩,敢不奉行熙寧、紹聖以來之聖政?朝廷凡有軍國大事,又焉能不遣一介之使,詢問相公之意見?」


  潘照臨的這番話,說得石越暗暗點頭。


  沒有一個皇帝會甘心於終身籠罩在一個強勢宰相的陰影之下。自從他登上相位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他也有許多要保護的東西,他不希望這個「退場」,損害到他要保護的那些人與事。


  若能如潘照臨所言,那的確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儘管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但到了石越這個年紀,他早就明白他不可能親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儘管並不完美,但亦算差強人意。


  若此生還能有機會帶著妻女,乘著大海船去周遊列國……石越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


  「潛光兄所言……只是秦漢以來,無有此等事。」


  潘照臨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諸侯起,天下便已不是秦漢之世了。」


  3

  石越與潘照臨密談了近兩個時辰,方才分別離開大相國寺。石越並沒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書省。


  儘管已經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決議,但是時間仍然太倉促,即使唐康他們在大名府殫精竭慮,但試圖將難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設想,也難以實現,到五月下旬,仍有上萬名難民逃到了汴京——雖說這個數字已經令兩府感到欣慰了。


  開封府下令城內寺觀收容難民,施粥賑濟,又徵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處搬運貨物,或者去協助修葺汴京城牆,疏通河道。王岩叟為了應付這些事,忙了個人仰馬翻。


  但與此同時,兩府對於南撤百姓的憂慮也與日俱增。


  拱聖軍進駐深州,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深州以南的趙、冀、刑、恩諸州百姓,戀土情重,加上對戰局令人哭笑不得的樂觀,竟然沒有多少人願意南撤。不僅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觀望,連這四州的官吏也不斷有人上表反對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內有大陸澤可以限制遼軍,而以往遼軍南犯,對刑州之騷擾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違抗詔令,又是徵募義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內各州縣組織百姓結社自保……連北道都總管府也在站在了刑州一邊,孫路與唐康一面替刑州開脫,一面先斬後奏,送給刑州大批的兵器與紙甲。


  樞密會議內,兩府之中,對於南撤百姓不以為然者本來就甚多,且安置難民的確是一件極困難之事,此時更是順水推舟,最終石越與范純仁亦只得默認。


  諷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撤爭取時間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東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與州縣官吏的樂觀情緒從何而來,但實際上,汴京士民的情緒更加樂觀。汴京一般市民的輿情,此時是十分猛烈的抨擊著兩府過於謹慎,汴京所有的茶樓酒店當中,對於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將遼主生擒至汴京獻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至於對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極少有人考慮戰敗的可能。雖然有一些人對於《討契丹詔》十分的不滿,認為此詔杜絕了提前議和之退路,非謀國之言,但是,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中,這樣的言論幾乎全被掩蓋。


  雖然石越可以確定,倘若河北戰場遭遇重大不利,《討契丹詔》勢必成為他與范純仁的罪狀之一,但至少此時此刻,士大夫們議論的是,是要如何懲罰契丹。許多人獻策對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數以上,竟然是在大談規復燕雲之術。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響到兩府。


  戰爭初期的震驚、惶懼,此時早已經一掃而空。這也直接影響到石越在御前會議的地位,他雖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那麼對石越的依賴感自然而然就會降低。兩府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個月前那樣,對石越惟命是從。


  便是高太后的態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南撤河北軍民在執行上出現的折扣,便是這種心態變化后最明顯的後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為止,據北道都總管府的估計,趙、冀、刑、恩四州南撤百姓,總計不過區區兩萬五千餘人——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大雨的影響——難民主要來自深州以北諸軍州,因為遼軍所至之處,大肆擄掠人口,造成大約近二十萬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這二十萬的難民,在整個五月份幾乎都是令兩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為了以防萬一,在司馬光的靈柩離開汴京后,曾布便要北上去執行呂大防的建議——除了妥善安置逃難百姓外,還要從這些百姓中徵募年青力壯的男子,編成廂軍,來負責大軍糧草運送、道路橋樑的修葺,為此,御前會議決定一次性刺募四萬廂軍。


  石越對此也無可奈何。對大宋朝廷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慣性思維,將這些青壯男子募為廂軍,的確可以將動亂消彌於無形,而且此番大軍作戰,雖然是本土作戰,補給線不長,但兵力之多,沒有三十萬以上的役夫來負責運送後勤補給,也難策萬全。而將這些逃難百姓招募為廂軍,比起簡單的徵募夫役,也的確更加能保證百姓的權益,吸引力也更大。廂軍的薪俸即使被克剝,但比起小吏對夫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刺募廂軍容易,裁撤廂軍困難,此時卻是沒幾個人會去考慮了。


  想到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也許戰爭之後,他就要退隱山林了,而他竟然還在操心這些未來的事情。


  他已經決定採納潘照臨的建議,從大相國寺到尚書省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會先向高太后建議,拜韓維為左丞相,范純仁為樞密使。這會是一個體面的安排,雖然韓維本人未必想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但既然人選已經提出,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競爭。韓維資歷遠高於石越,讓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韓維心中的不快——如此一來,韓維終於做到人臣之極,對年事已高的韓維來說,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圓滿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領兵。


  戰爭結束之後,韓維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決意退隱,將來的左相與右相,不出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三人。韓忠彥身為遺詔輔政大臣,有先天的優勢,石越必須要儘早鞏固范純仁的地位,由吏部尚書而樞密使,歷任兩府,范純仁的資歷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與遼國作戰,范純仁若處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勞卓著,誰都搶不走他的功勛。


  而范純仁騰出一個吏部尚書給呂大防,亦足安撫最頑固的舊黨。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留出空間,以便日後能讓許將升任工部尚書,而讓曾布任樞密副使……


  戰爭期間不宜有過於劇烈的人事變動,但連石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心裡有了退隱的想法,他就已經在本能的開始進行布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會拒絕石越的建議。然後,他就可以請求高太后在西湖邊上賜給他一大片莊園,同時讓人將汴京的產業賣掉。自然不能公開說出戰爭之後他就會退隱,這樣反倒象是逼高太后表態,他只要表明心跡就行。


  最後,石越會請求高太后讓殿前侍衛班隨他出征。


  殿前侍衛班全是烈士子弟,對趙家忠心不貳,都指揮使呼延忠是先帝親信之臣,忠於皇帝,與石越更是素無交往,兩家連普通的人情往來都沒有。身邊帶著這三千騎死忠於趙家的羽林孤兒,就算將兵權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絕對可以高枕無憂。


  若他能主動做到令高太后與兩府安心,那麼,石越便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否則,他時刻都要擔心隨時會有一紙詔書至軍中,將他召回,然後面臨的將是不測之禍……


  不知為何,當石越做出這番布置后,他的情緒竟然變得高昂起來。


  甚至於對前線的運籌,他也有了比潘照臨所建議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東府時,韓維、范純仁諸人正在商議著事情,見著他回來,各自見過禮,范純仁便道:「子明丞相回來得趕巧,今日的邊報剛剛送到……」


  石越見他臉上猶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傷司馬光之逝世,他本想勸慰幾句,又不知說什麼好,張張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如何?姚兕那裡可有何動靜?」


  「深州倒還無事。倒是章子厚與陽信侯上表,道已將那些生女直俘虜,著人經水路押解至大名府關押……」


  「這是要獻俘么?」石越聞言不由一愣。


  「這多半是章子厚的主意。」韓維捻須插道,「他道是怕這些女直人在河間府久押生變……但陽信侯將那個女直頭領留下了。」


  「完顏阿骨打?」


  「似是叫這個名字。」范純仁道,但石越見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實也不記得這名字。石越心裡當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實上次唐康使遼歸來,便多次跟他提起過,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此時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陽信侯招降時,許諾日後送他們返鄉。不過他想讓這個甚麼阿骨打隨雲騎軍打仗,同時幫他訓練雲騎軍。」范純仁一面說,一面將田烈武的奏摺遞給石越,道:「丞相且看看這個,為瞞過契丹人,還給這個女直人起了個漢名,叫甚顏平城……」


  「那亦隨他。」石越細細讀過田烈武的奏摺,又說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下。這阿骨打雖是生番,但上回唐康時使遼,便甚是稱道他,若能為我大宋所用,亦是美事。若不能為我所用,仍吩咐大名府好好看管這些生番,咱們亦不必對生番失信。」


  但石越心思顯然全不在此,說完又道:「某所擔心的,還是姚兕與拱聖軍——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將一塊肉送到狼嘴邊,不管是骨頭還是肥肉,遼人總是要啃一口的。我只怕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戰。想來想去,還是要設法策應拱聖軍……」


  「但司馬夢求與劉舜卿皆十分反對在深州倉促大戰。」范純仁搖頭道:「司馬夢求昨日還說,河朔禁軍畏敵如虎,可殿前司諸將卻全是求戰心切,甚是輕視契丹人。他擔心諸將到了河北后,便全如拱聖軍一般不聽節制,故此才刻意壓制諸軍,不令他們離開駐所……總要河北宣撫使選定后,再令他們北上。」


  「嗯。」石越點點頭,沉吟了一小會,抬眼望望韓維,又望望范純仁,緩緩說道:「某這幾日想了想……」


  他方說得這幾個字,便已吸引了廳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僅韓維與范純仁,那些個正埋頭做事的文吏,也都抬起頭來,偷偷望著石越。自成立御前會議后,暫時打破了兩府藩籬,由石越、韓維、范純仁三人,一齊在原來的政事堂辦公;而許將、司馬夢求等人,則在樞府辦公;蘇轍、呂大防等人雖同在東府,卻是另闢了幾間廂房。如遇有事,小則在政事堂會議,大則至高太后前奏請御裁。如今這政事堂中的文吏,都是自兩府抽調來的精幹可信官員,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內探、省探[230]防不勝防,如此大事,石越斷不敢當著這些文吏張口。


  石越頓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眾人,繼續說道:「司馬陳王物故后,某便是首相,依國朝故事,國家有事,某理當出外領兵……」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中,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見石越神色,卻是認真之舉,范純仁抿抿嘴,委婉道:「丞相,此事尚請三思,韓忠彥足當此任……」


  韓維也說道:「子明,此事非同小可……」


  他二人卻都是真心實意為石越考慮,只是這些事情,卻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君觀念極重之人,總不便當眾說些「功高震主」之類的話。


  石越望著二人,點點頭,但態度卻是十分堅定,「朝中之事,有二公主持,吾無後顧之憂矣。某也想明白了,這天下之事,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簡單一點,先國后家,他事便聽天命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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