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12)
第529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12)
田烈武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須時刻加以防範的狼。儘管他們此時看起來全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田烈武從來不會低估敵人吃苦耐勞的能力。
恢復秩序之後,田烈武馬上讓人將阿骨打帶了過來,並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與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阿骨打,不料卻是阿骨打先開口問他:「為什麼?」
田烈武愣了一下,馬上笑道:「攻守異勢,不得不如此。我這區區五千馬軍,便是堂堂正正交鋒,亦絕不可能是韓寶數千先鋒軍之敵手,我本想敵明我暗,打他個措手不及,再藉助地形之利,布陣之便,令他難以施展,一舉擊潰此強敵,至少也令其銳氣大挫。韓寶北國名將,一朝有失,契丹士氣將大受打擊,冒冒險也值得。誰料得誤打誤撞,反變成我明敵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雲騎軍之戰鬥力遠不如韓寶部,但是阿骨打搖了搖頭,仍是直勾勾的望著他:「在下問的是,陽信侯為何要令那位神射將軍率一營之眾,冒險斷後?陽信侯既然知道韓寶先鋒軍之善戰,那是久戰疲軍,如何能當韓寶之勇?這不是以卵擊石么?」
田烈武頓時大奇,笑道:「大軍撤退,豈能不令人斷後。契丹騎術遠過我軍,無後軍之備,我軍到不了河間府,便將被韓寶擊潰於路上。」
「若是我來領軍,必誅殺降兵,以防萬一之變,棄百姓於道路,以緩敵勢,然後兵分三路,廣布疑軍,從容退軍。」阿骨打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少、行軍越快,又無降卒百姓之累,大軍行動更加迅捷。我料定韓寶絕不敢分兵來追,最多只會追擊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損失亦會遠遠少於現在。而且亦有可能韓寶不敢追窮,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窮追之時,過於深入,露出破綻……我以為,田侯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田烈武望著一臉認真的阿骨打,一時愕然:「你是讓我殺了你們么?」
「我想知道,為何一裨將能知之事,而田侯不為?」阿骨打迎視著田烈武的目光,「用兵之道,再善戰之名將,亦無必勝之法,再英勇之軍隊,也沒有不敗之術。能令自己有機會將損失減至最少,又能有機會令敵人露出破綻,這樣的機會,為何明知而不為?」
田烈武幾乎是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並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這倒是田烈武毫不懷疑的。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蠻夷首領,的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這讓他沉默了一會。
「因為我不是那種將領。」田烈武最後輕聲回答。
「嗯?」阿骨打顯然沒有聽懂。
「將領有許多種,我聽說過,優秀的將領,眼裡只有勝利。他們會用一切的手段,去追逐勝利。」田烈武解釋道:「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將領。」
「除了勝利,我還看重很多東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骨打,後者顯然並不理解他的想法,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旦開始打仗,我們總會不得不放棄、失去。有些事情我一開始以為我不會做,但最後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進莫州,我便只能坐視友軍被圍而不救;若是韓寶攻打束城鎮,我便只能坐視百姓受戮而不救……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而且會越來越多……」
阿骨打完全無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這於他,只是理當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讓你不斷背棄自己的原則。你立誓要與袍澤同生共死,最後你只能袖手旁觀袍澤去死;你立誓要保護百姓,最後……」田烈武平靜的敘說著,「我們只能在不得不背棄之前,儘可能的堅守。」
「我知道你為何投降。」田烈武轉頭望著阿骨打,「你並非怕死。同樣,我相信我的部下也不懼死。」
「我的確令他們陷入險境,但是,當戰爭開始以後,武人總免不了有戰死的可能。區別武人高下的,是他們為何而陷入險境?是不是為了值得的理由去戰死?」
「我了解我的軍隊——無論是打勝仗還是吃敗仗,都改變不了什麼。但河朔禁軍若肯為了不殺俘虜、保護身後的百姓、袍澤而去面對強敵,河朔禁軍便脫胎換骨了。」田烈武肯定的說道:「縱然我本人不是優秀的將領,但我的雲騎軍,會比西軍更精銳。」
小李庄以東。
張叔夜策馬回到陣前,與李昭光迅速的糾集起疲憊、興奮交織的雲騎軍第一營。第一營的將士們還在興奮的清點著東面戰場,偶爾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發現刻著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時發出興奮的喊叫聲,書記官則認認真真的記錄著戰果——他們不再在陣前立即發放賞格,這對河朔禁軍來說,便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變革。也有許多的騎兵發現了第二營與第四營的離去,但他們大多只是疑惑的看看,並沒有覺察到氣氛已經發生變化。不過,在張叔夜回到陣前時,大部分的武官與一小部分士兵,已經覺察到了東邊的敵情。他們很快呼喚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達之後,第一營迅速的恢復了陣形。
張叔夜驅馬來到陣前,臉色沉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諸君!方才我們奇襲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時,契丹的先鋒軍,契丹最精銳的馬軍,正從東面向我們攻來。田侯有令,令我們第一營斷後!」 張叔夜瞪大著眼睛,環顧部眾,厲聲說道:「今日之事,敵強我弱!吾在樞府,曾聽人說,三千契丹先鋒,可破一萬河朔雲騎!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輩既奉命斷後,此戰便是有死無生!」
「本官與諸君相處時日雖淺,然願與諸君以信義交生死。此戰不必言賞格,若能生還河間府,榮華富貴,與諸君共之!若戰死於此,能與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生快事!」張叔夜說得血脈賁張,高聲道:「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軍法為約束。凡懼死者,此時下馬自行逃命,吾絕不為難。欲從吾與李將軍赴死者,拔刃向前!」
他話音落下,第一營陣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小會,才聽到有人憤懣的問道:「田侯來俺們雲騎軍雖短,可待俺們不薄。但俺想不明白——他為何要俺們去送死?俺們退回河間府,契丹人未必追得上。」
「大膽!」護營虞候崔長慶鐵青著臉,跨出一步,幾個軍法官立時便要衝進陣中,揪出那敢為仗馬之鳴的人。
張叔夜卻揮了揮手,止住崔長慶,高聲回道:「問得好!今日軍前,不論軍法。我可以回答你——為何要是我們去送死?!」
「因為——我們是雲騎軍!」張叔夜厲聲回道:「因為,我們是雲騎軍!」
「欲生欲死,請諸君速決!」
遲疑了一小會兒,有一個人鬆開了坐騎的韁繩,丟下兵器,離開陣中。
軍法官們都騷動起來,崔長慶望望張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見二人不為所動,揮揮手,止住了軍法官。陸陸續續,有一百餘人,離開了軍陣。
張叔夜始終一動不動。
河朔禁軍「聲名在外」,與其陣前潰逃,被韓寶一擊即潰,不如賭在此時。
而李昭光則是對張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願的交出自己的指揮權。
讓張叔夜與李昭光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的第一營,並沒有一鬨而散的走光。雖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餘的人,始終堅立陣中,雖然許多人眼中有遲疑之色,但並沒有離開。
而且,沒有一個武官離開。
張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會,見沒有人再離開,正待上前,卻見崔長慶驅馬過來,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驚,正擔心崔長慶要干出令他前功盡棄的蠢事,方要阻止,卻見崔長慶已經驅馬到了陣前,高聲命令道:「所有軍法官、執法隊出列!」
七八十名虞候、將虞候、押官、執法隊,整齊的策馬出列。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的望著崔長慶,卻見崔長慶冷冷的環視了他的部屬一眼,沉聲說道:「諸君聽好了!」
「方才戰女直,咱們在最後面押陣。但待會戰契丹,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當在全營的最前列!」
崔長慶的聲音不大,冷酷而無生氣,但云騎軍第一營,自張叔夜、李昭光以下,都驚呆了。
「既然是有死無生,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便請在忠烈祠恭候諸位袍澤。」
張叔夜掩飾著心中的意外,唰地一聲,撥出佩刀,厲聲喊道:「諸君,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千百人的應和聲,響徹小李庄。此時的天空,竟然從雲中射出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雲騎軍的錦雲豹子頭戰旗之上,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