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3)
第51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3)
這讓趙隆實在無法相信。他將他負責情報的行軍參軍韋榮兒叫來,令他親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裏面,他卻已經相信那探子所帶回的情報。他隱隱的感覺到遼軍的這次南犯的不同尋常,然而他卻無法分辨是否如此——這雄州城裡,沒有人真正經歷過遼國南犯。
也許這就是遼人與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趙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分兵去救歸信。但當真正聽到探子帶回的消息,他又猶豫起來——歸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領兵去救歸信,的確是冒險,有可能就此被遼軍殲于歸信城下,導致雄州不戰自破。但若讓遼人從容攻下歸信,他們便可以以歸信為據點,來進攻雄州,將來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難了。
他一直猶豫到天明,也沒有拿定主意。而從容城卻傳來了更壞的消息——容城降遼了!
容城降遼的具體情況,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揮使江守義在遼軍抵達城下之後,就殺了容城知縣,打開城門,降了遼人。肩負監軍之責的軍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軍中造成了極壞的後果,一面是柴貴友、胡玄通等人隱隱流露出來的猜忌與防範,另一面是惱怒的杜台卿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將他的衛隊派到每個指揮的虞候身後監視,又命令徹查軍中與江守義、李月往來密切之將士,一時之間,雄州之內,人懷猜忌,上下相疑。
趙隆明知這樣是軍中大忌,但他亦無計可施。江守義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趙隆,也是懷疑對象。他若再敢替這些通遼的疑犯說話,休說杜台卿不會聽他的,柴貴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權了。
另一方面,這兩天的時間,一水之隔的歸信城,戰況之慘烈,讓人揪心。
圍攻歸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騎軍與八千渤海步軍,還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遼軍連夜造出幾十架雲梯、十幾架撞車,自九日清晨開始,就對歸信城發動一波一波的猛攻,歸信知縣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懷恩信,此時親冒矢石上城牆指揮守城,趙隆的第四指揮半日之內,陣亡過半,指揮使、副指揮使、虞候全部戰死殉國,任傅良斬了前來勸降的遼使,又將自己未滿三歲的獨生幼子扔下城牆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強征城內十六歲以上男女,全部上城牆守城。歸信縣城牆內外,死屍橫積,但遼軍上萬大軍,攻了整整一天,傷亡了一兩千人馬,歸信竟然就是攻不下來。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護下,從城中地道出城——這歸信地道據說乃是名將楊延昭所建,出城之後,直達遼軍陣后。這隻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夜襲遼營,將遼人辛苦造好的雲梯、撞車,燒了個大半。又有十餘人分道奔出,前往各處求援。
前來瓦橋關求援的兩名死士,在柴貴友與趙隆面前聲淚俱下,苦求一日,見二人並無發兵之意,兩人不顧柴貴友與趙隆阻攔,一人繼續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過易水河,要與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趙隆眼睜睜看著他死於遼軍攔子軍箭下。
到了十一日,歸信的戰況更加慘烈。
遼軍後繼大軍陸續趕到,歸信城外,旌旗遍野。遼軍運來兩尊火炮,四架拋石機,還有自容城繳獲的大量震天雷。隔著易水,趙隆都能聽見歸信火炮發射時的轟隆聲,瓦橋關內外,氣氛凝重,每個人都鐵青著臉,心事重重。歸信的每一聲炮聲,都象是打在了瓦橋關守軍的心頭。直到日落時分,炮聲終於停下,每個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淵之下。
果然,入夜之時,趙隆接到斥侯的報告——歸信陷落。遼軍用火炮轟開了城門,而江守義與李月帶遼軍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遼軍兩道大入,任傅良率軍巷戰失利,自刎於縣衙之內。遼軍旋即縱兵大掠,歸信一城,幾成人間地獄。
紹聖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時左右,雄州瓦橋關易水北岸,一隻百人左右的契丹騎軍高舉著火炬,疾馳而至易水北岸列陣。
瓦橋關水寨,角聲大作。戰火,終於燒到了瓦橋關!
一隊隊武衛二軍三營的禁軍將軍列隊而出,張開弓弩,對準了對岸的契丹人。守衛水寨的指揮使迅速的登上望樓,等待著策馬而至的趙隆的將令。
北岸,一位黑甲騎士越陣而出,張弓搭箭,嗖地一聲,一枝綁著書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門。
趙隆的一個親兵看了趙隆一眼,驅馬朝著落箭的寨門馳去。
那黑甲騎士策馬來回踱了兩步,目光落在趙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趙隆趙將軍?」這黑甲騎士竟然說得一口純正的汴京官話。
「你是何人?」趙隆驅馬上前兩步,高聲反問。
「在下大遼先鋒都統韓將軍帳下遠探攔子軍隊帥蕭吼,奉令前來下書!」
「下書?!哼!」趙隆望望蕭吼,又望望取過書信驅馬回來的親兵,忽然大喝一聲「駕」,朝著那親兵策馬疾馳而去。他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綁著書信的羽箭,調轉馬頭,回到本陣,抬眼望著蕭吼,高舉手中之箭,高聲道:「此物便是蕭將軍所下之書么?」
「不錯!所謂識時務者……」
蕭吼一句話方說到一半,便見趙隆已摘下弓來,將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響過,一枝羽箭朝著自己射來。他心中一驚,慌忙側身閃避,卻聽趙隆高聲說道:「請蕭將軍回復韓寶將軍,這便是趙某的答覆!雄州在此,爾等若有本事,只管來取!」
3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段子介率著一眾參軍、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敵樓,眺目東望,觀察著東北形勢。在北平寨的東面不遠,就是保州城,而東北方向,則是廣信軍治所遂城。北平寨與保州、遂城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當年真宗皇帝之時,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將駐守,形成對契丹的第一道防線。
但如今形勢卻大不相同了。
當年赫赫有名的「銅梁門、鐵遂城」[217],乃是沿邊雄鎮,將領都是田欽祚、楊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騎兵多則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眾,兼之城寨險固,契丹至此,雖有十倍之眾,亦無能為力,每每大敗於城下,不得不繞城而走。
而百餘年後,城雖依舊,然諸城之兵,多者不過三千,少則僅有數百,領兵之將,皆寂寂無名,最大不過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區區從八品的御武校尉!
這一切,讓段子介無法再信賴當年的「銅梁門、鐵遂城」。
他是在兩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戰報——四天之前,四月七日,遼軍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邊城寨,當日便將遂城圍了個水泄不通。而僅僅一日之後,遼軍又出現在北平寨,強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渾率眾堅守,不料遼軍只攻了半日,呼嘯而來,便又呼嘯而去。待到段子介接報,親率麾下兩千騎兵趕來增援,遼軍已經走了兩天了。看樣子,多半是趨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覺到,飛武一軍的大半個轄區,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來了多少人?可知道主將是誰?」段子介朝著東面與東北面看了半天,只見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遼軍紮營做飯或者故意縱火的痕迹。這讓他心情頓時惡劣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渾,李渾忙回道:「定州[218],此番犯寨的遼狗,應當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來象是耶律信的部眾……」
「耶律信?」
聽到這個名字,北平寨的敵樓之上,立時沉寂下來。段子介回頭掃視麾下諸將,除李渾等廖廖數人外,眼見著眾人臉上皆有懼色,他心中一動,故意高聲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無憂矣!」
「大府[219],這是如何說?」幾個參軍立時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段大人,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將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樞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統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眾人,舉手止住眾人,笑道:「諸君,諸君……」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齊齊望著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眾人連忙欠身抱拳道:「願聽大人賜教。」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諸君可聽說過一句話——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鎮、定[220]?」
一名參軍點頭應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221]所言。」
「不錯!鎮、定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由此舉兵西顧,則太原動搖;興兵而北,則范陽震懾!據此歷清河、下平原、逾白馬,則汴京以北,皆為馬跡踏遍矣!鎮、定即古之鮮虞、中山、鉅鹿之所在。晉得此,霸春秋;趙得此,雄戰國。漢高由此平盧綰、斬陳豨;唐天寶之禍,以鎮、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據鎮、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鎮、定二州,既有關山險阻、林寨屯田限隔敵騎,又有河漕可通商賈,況西與河東不過一徑之隔,河東士馬,東下井徑,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聲而談,舉鞭四顧,高聲道:「諸君請看,我大宋百年經營,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舉大兵而臨鎮定,縱有百萬之眾,契丹騎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陣?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東援軍,二、三日之內可至。我兵雖少,據城而守,綽綽有餘;彼兵雖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軍一至,內外夾擊,一戰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來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輩封侯!但耶律信並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斷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遼軍,絕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麼由雄州南下,要麼自高陽關南下,耶律信調出一兩萬人馬,以兩三千人為一隊,打著他的旗號,一是為了迷惑我們,一是為了牽制我鎮、定之兵。本郡若以為契丹主力在此,則必然龜縮于堅城之內,不敢出城,使我諸城寨陷入各自為戰之苦境。他們便可以四處攻擊試探,能取則取,不能取亦使我軍不敢輕易出寨。」
「諸君!」段子介環顧眾人,厲聲道:「吾輩華夏貴胄,豈能讓契丹如此輕我?!契丹軍勢雖盛,然亦不過黔之驢。其不能取鎮、定,則不能取河北。縱然過高陽、雄州南下,他們連我真定府、定州都無能為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線?其必敗可知。如此不知大勢、窮兵黷武之國,雖強必亡。諸君欲封侯否?!」
眾人聽他這一番分析,士氣大振,一齊躬身道:「願聽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點點頭,道:「本郡奉聖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責,護民亦是吾責!契丹以為我軍不敢出城應戰,殘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將留兩千步軍與賈通判,令其堅守定州。本郡要親率馬軍、本州巡檢,東援保州。諸君凡善騎者,與本郡往保州;不善騎者,助賈通判守州城,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便聽眾人轟然應道:「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橋關。
這個清晨簡直稱得上是明媚清新。趙隆登上雄州城樓,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樹葉與草莖之上,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反射著朝陽的光芒。在瓦橋關的兩邊,一片片水田裡的青苗,青翠青翠的,象是又長高了幾寸;縱橫相連的池塘、溝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蕩漾,那是小魚已經開始在水面下爭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間遍布易水北岸的遼軍的話,這樣的早晨,即使是趙隆這樣的武人,也會禁不住想要附庸風雅,填上一曲曲子詞,找來歌妓清唱。
但此刻的趙隆,卻殊無這份雅興,只是濃眉深鎖,觀察著對岸的敵情。
他素知韓寶之名——那是遼國中,名望僅次於「兩耶律」的名將。人人都說韓寶勇猛過人,當世無匹,但趙隆未及領略他的勇猛,卻已先領教了他的謹慎與小心。
從天色方明之時開始至今,韓寶已經對兩座水寨發動了兩次試探性的攻擊。
第一次是兩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塊塊高達近丈的木板後面,分成兩隊,緩緩推進到河岸,隔河朝兩座水寨發射火箭。趙隆一面下令水寨守軍用弓弩還擊,一面趕緊派人送去兩車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眾的禁軍將一罐罐裝滿猛火油的陶罐擲向遼軍,水寨守軍趁機發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頃刻間便將遼軍的木盾燒了個乾淨。
這次進攻被打退還不到一刻鐘,韓寶又馬上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他派出了百餘名漢軍與三百餘契丹騎軍,繞至易水上游距西水寨約四里左右。那些漢軍背了兩架簡易雲梯,還有十來塊木板,到了河邊,將雲梯一倒,架在河上,木板往雲梯上一鋪,轉眼之間,就搭成了兩座木橋。三百餘名契丹騎軍,踏著這木橋,渡過易水,出現在瓦橋關的西面。他們熟練的操縱著胯下的戰馬,分散著穿過池塘、溝渠、稻田,想要配合著正面恰到好處再度攻出來的友軍,夾擊西水寨。
趙隆連忙下令胡玄通點了三百善射的巡檢出城助戰。他讓這三百名巡檢都帶上強弓勁弩,分成五十人一隊,各帶木盾,自由作戰。這些巡檢都熟知地形,穿行於水田池塘之間,來去如飛,結陣方便。見著遼軍,不管是塘壩水田,都是迅速結陣,一頓亂射。那三百契丹騎兵進則無法結陣,戰則陷於水田池塘之間,近身不得,只能遠遠射箭還擊,騎著高頭大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戰一陣,那邊韓寶看著占不了便宜,便鳴金收兵。趙隆也不敢窮追,見好便收。
此後,便是快半個時辰的寧靜。
趙隆心裡很明白,前面的兩次進攻,只是韓寶在試探對手的能力。
傳聞當中,韓寶一旦發起進攻,便有如雷霆萬鈞一般自九天劈下,無論面前是什麼,都會在他的一擊之中,滌盪乾淨。
趙隆右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雙目凝視著對岸——無論韓寶有什麼本事,他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鎮守的這雄州,就要學那驚濤駭浪中的礁石,縱是風浪大作之時,能將礁石完全淹沒,但是,只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嘭!
嘭!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