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4)
第498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4)
馬九哥一面叩頭如搗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響,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放聲大哭,「陛下試想,若非衛賊私通南朝,暗中早有交易,為何我大遼內亂之時,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弊,國內騷然,衛賊使宋覷其虛實,回來反而力陳宋之不可伐?為何今日南朝復振,便欲毀約,而衛賊卻又敢與朴彥成私訂密約?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為此賊所欺!」
蕭嵐終究還是年輕,馬九哥擺出這不顧一切同歸於盡的架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咬,他一下子竟是舌頭打結,想不出什麼詞來駁斥。
但耶律濬卻早已聽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擊在御案之上,怒聲喝道:「來人!」
帳中侍衛立時應聲而出。
耶律濬指著馬九哥,怒道:「將這無父無君的奸賊押出去,送夷離畢!」
「陛下——」馬九哥被幾個侍衛如狼似虎般撲過來,他還要掙扎,耶律濬已是雙眼噴火,又喝道:「把他的狗嘴給我塞了!」幾個侍衛不由分說,從馬九哥身上扯下一個魚袋,一把塞進他嘴裡,連拖帶拉,拖出帳去。
「蕭嵐!」耶律濬余怒未消,又轉向蕭嵐,幾乎嚇得蕭嵐一個哆嗦,「臣在!」
「你立即給朕查清楚,馬九哥還有沒有餘黨?全部抓起來,一個也不要漏掉。」耶律濬沉著臉,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你聽清楚,朕不想再聽到任何胡言亂語,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領旨!」蕭嵐連忙應道,叩頭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絕境后的愚蠢與瘋狂,往往會令正常人無法理解。
離開皇帝的金帳之後,蕭嵐仍禁不住后怕,他一面暗自慶幸自己的果斷——若是給了馬九哥充裕的時間,真不知道他會惹出多大的亂子來無法收拾。而且,這個亂子,到時候毫無疑問會被算到他的頭上。搞不好,連皇帝也會疑心是他暗中縱容、唆使。所謂「瓜田李之下之嫌」,有時候的確是有口難辯的。
另一方面,蕭嵐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蕭官奴、楊引吉們的先見之明。其實,他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馬九哥為何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要脅皇帝?這是蕭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卻不得不來處理這種蠢事。
人人都說他蕭嵐是個沒有堅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雖然不是什麼忠臣義士,但還不是那種對大遼的命運完全漠不關心的人。所以如馬九哥所策劃的這一類事情,即使與他的利益無關,他也是一定會阻止的。
然而,同時,便如蕭官奴、楊引吉們所告誡的——他絕對不能得罪那些與馬九哥站在同一邊的人。
他現在無比認同這一點。
他恍若覺得自己如雜耍藝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懸在高空,又細又長的竹竿之上,須得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平衡,否則,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4
「也就是說,韓林牙算對了,咱們應當可以安枕無憂了。」
耶律昭遠放下手中的《謀略例說》,抬起頭來。與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帳內,除了一張胡床,一個書案,最顯眼的,是那幾箱子書籍,全是從南朝或買或抄回來的。
「但願如此。」和耶律昭遠說話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長相平凡,從穿著來看,似個高麗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此,這個叫王淳的人,有一個高麗姓氏,能說一口流利的高麗話與契丹話,但耶律昭遠並不是很相信他是個高麗人。
誰都知道高麗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遼皇帝為了表達他對能帶給他豐厚稅收的商賈們的歡迎,每年都會允許一些外國商人到廣平甸與他的臣下貿易——但宋商會受到嚴格的限制,而高麗人則因此受益。他們是大遼最活躍的商人之一,充當著大遼與宋朝、南海諸侯、日本國之間的中介。
遼麗之間的關係複雜,做為一個曾經長期臣屬於大遼,被大遼視為「家奴」的國家,即使他們現在倒向南朝一邊,但近百年的糾葛不可能一夜之間完全切斷。兩國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麗如今對大遼至少維持著表面上的臣禮,大遼對高麗亦更加懷柔……
因此,大遼的貴戚官員們也不那麼避諱他們的座上客中,有那麼幾個高麗商人——誰也不會拒絕他們帶來的好處,大遼的契丹貴族,或明或暗,誰不曾賣給過這些高麗人奴婢?又有誰不曾從這些高麗人那裡購買過南海奇珍?
不過這個王淳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高麗商人。
韓拖古烈需要一些與南朝保持私下溝通的橋樑,但他不便直接出面,於是耶律昭遠與這個王淳,便成為他的橋樑之一。在王淳的背後,站著宋朝駐遼正使朴彥成。
「但願如此?王先生以為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么?」
「蕭嵐此人,斷不可小覬,何況他身邊還有楊引吉這些智謀之士。」王淳用契丹話說道,「大人須得提醒韓林牙小心提防。」
「但若非蕭嵐阻止,馬九哥奸謀幾乎得逞,況且他如今又窮追馬九哥奸黨……」耶律昭遠覺得王淳有點過於謹慎了,「這還不足以表示蕭嵐已經接受了韓林牙的條件么?」
但王淳依然搖了搖頭,「蕭嵐反覆無常之人……」
「此事不必過慮。」耶律昭遠笑道:「朴公擔憂的,不過是怕耶律信執政,損害兩國通好。蕭嵐是什麼樣的人不要緊,只要他決意與韓林牙結盟,那他日後就必須倚重韓林牙,如此衛王與朴公所簽密約,仍然有可能被承認。」
王淳沉默了一會,「此外,朴大人還想請大人轉告韓林牙,望韓林牙從中周旋,令他與使館能儘快返回廣平甸。」
「此事只怕還需要耐心一點。」
「朴大人自可耐心,然拖延日久,大宋國內,恐再生他變。」
耶律昭遠不由皺了皺眉,他聽得懂王淳的弦外之音,「我會將朴公的意思,轉告林牙。」
但願南朝不要在這個時候火上加油。
同一天。
夷離畢獄。
「蕭兄……」馬九哥看到蕭官奴突然出現,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與蕭官奴交情匪淺,次子馬孝娶的就是蕭官奴夫人的侄女。
但蕭官奴的臉色與眼神讓馬九哥的驚喜在剎間就變成了驚疑。
「馬大人。」蕭官奴身後,只跟著兩個看不清面容的親隨,他們一到,不由分說,就將獄吏全部趕了出去。馬九哥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你的罪名已經定了。」蕭官奴望著馬九哥,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馬九哥卻更加絕望,他只看到蕭官奴的嘴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交通宋使、圖謀叛國——這個罪名如何?」
「你?你!」馬九哥猛地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牢門。 蕭官奴憐憫地望著他,溫聲道:「馬大人也算是男子漢大丈夫,多餘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馬九哥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瞪著蕭官奴。
「不知馬大人問的是?」
「蕭大王為何要幫蕭佑丹?!」馬九哥壓低了嗓子,「我死不足惜,但蕭大王為何不利用我除去蕭佑丹那廝?」
「馬大人又如何知道你死得一定沒有價值呢?」蕭官奴嘿嘿笑道,他朝一個親隨呶呶嘴,一個親隨拿著一根繩子走了過來。
「你想幹什麼?」馬九哥只覺得背後一股寒氣沿著脖子冒了上來,他嚇得退後一步,「你想幹什麼?我也做過北院宣徽使,你就敢……」儘管他早就立志一死,但當死亡真正臨近,他卻仍然抗拒不了那從心底冒出來的驚恐。
「我當然不敢……」蕭官奴慢里斯條地看著另一個親隨打開牢門,「好教馬大人知道,你是畏罪自殺而死。」
「你……」
「當然,以馬大人的身份,這樣死在夷離畢的大獄中,免不了還要找幾個替罪羊來塞罪……不過你也可以瞑目,你的死,說不定是求仁得仁。」
但馬九哥此時,已經被恐懼所佔據。他被蕭官奴的親隨狠狠地按在地上,感覺一個粗麻繩穿過脖子,疼痛、窒息、死命的掙扎……讓他根本無法仔細思考蕭官奴的話中之意。
蕭官奴也不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牢中漸漸死去的馬九哥。有時候,解決麻煩,掩藏真相,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交通宋使、圖謀叛國!
這個罪名還真是諷刺,但也絕妙。楊引吉那個老頭,真是又狠又絕。
馬九哥死了,他的同黨也完了,但蕭官奴的差使還沒有完,他還得和耶律直、蕭不哥他們一道,把謠言悄悄的散播出去。
馬九哥當然不是無緣無故死的,下獄、畏罪自殺,這全都是「奉行上意」。皇上不想讓衛王蕭佑丹死,衛王很快就要東山再起……所以,馬九哥才遭此下場。他們要讓每一個痛恨蕭佑丹、曾經攻擊過蕭佑丹的人,都感覺到懼怕。他們要讓這些人只要想起馬九哥,就彷彿看見自己未來的命運!他們不會再輕易信任蕭嵐,但至少在蕭嵐重新贏得他們之前,他們的目標將不會是蕭嵐。
5
馬九哥「畏罪自殺」兩天後。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廣平甸三十餘里的一座小城。這裡駐紮著大約兩百多名渤海步軍,二三十名契丹馬軍。此外,還有被軟禁的衛王蕭佑丹一家。
要見到蕭佑丹並不難。只要肯塞給駐城的武官幾十貫緡錢,他就會大開方便之門。只不過沒有人會冒這個風險,誰也不知道察訪司在這裡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稱同情或者支持衛王的人,其實都是有限度的。所以,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可自蕭佑丹被軟禁起,並沒有幾個人來悄悄見他一面。
不過,從十一月下旬開始,風向似乎開始變了。
馬九哥在夷離畢獄中「畏罪自殺」,朝中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勃然大怒,夷離畢有十幾名官員因此被連累貶官。但馬九哥「交通宋使、圖謀叛國」的罪名,眼看著卻要坐實了。雖然宋使唐康斷然否認他認識馬九哥,但能證明馬九哥私會唐康的人證實在太多,此事根本無法否認。
在蕭嵐的指使下,夷離畢對馬九哥的「同謀」拷掠毒治,無所不用其極,馬九哥雖然「自殺」,但是他的「同謀」卻陸續招供,承認馬九哥因為貪臟枉法,懼怕事發,於是私見唐康,乞求唐康協助,逃往宋朝,但卻為唐康所拒……
接下來,夷離畢馬上請旨,遣人抄查馬九哥的府宅私產,結果是不問可知的——馬九哥做了十幾年公卿,「貪臟」自然不會太少,至於謀划南逃的「證據」,必定也會暴露。
大遼朝中,雖然開始還有幾個人想為馬九哥鳴冤,但當他同謀們的供狀陸續泄露出來后,不過一兩日間,就都噤若寒蟬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沒有人想再趟這渾水。
廣平甸開始流傳起衛王蕭佑丹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
大遼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蕭嵐最會迎合上意——謠傳馬九哥是意圖陷害衛王蕭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既然皇帝的心意開始有所轉變,那麼,要討好蕭佑丹的話,自然就不能再等到他安然無事的那一天。雖然本人需要再觀察觀察風向,但是,遣個親信的家人,事先給衛王送一點慰問,卻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方式。
負責看守蕭佑丹一家的兵士們,於是突然發現,這座原本少人問津的小城,一夜之間,就變得熱鬧起來。
但這些獻殷勤的信使,實際上大部分都無功而返——因為衛王蕭佑丹依舊淡然的過著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閉門讀書、飲酒,以外便絕不肯接見任何人。
但蕭遜寧卻無法做到他父親這般的怡淡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遠暗中遣人送來的密信,飽經訊問、牢獄、軟禁,在長時間的惶惶不可終日之後,蕭遜寧對於失去的權勢與富貴,反而生出了有生以來最為強烈的渴望。耶律昭遠的密信中,提到韓拖古烈與蕭嵐的結盟、馬九哥的死,這一切的跡象,又讓他發現了更加切實的希望。他完全無法忍受就這樣坐困在這座偏僻的小城內,無所作為,只能眼睜睜地等待著命運的擺布。
蕭遜寧幾次試著想與他父親商量一些對策,他知道他父親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辦法利用眼前看起來在好轉的形勢,只要他送出話去,就會有官員為他賣命。但他又不敢再輕舉妄動,在這次挫折后,沒有他父親的智慧,他覺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錯。
然而,在昨天給他父親看過耶律昭遠的密信后,他父親卻只是把信燒掉,沒有和他多談半個字。他幾次想方設法想要提起這個話題,他父親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輕輕把他打發掉了。
但是,必須做點什麼。向蕭嵐示好也成,向皇帝親信的官員行賄也成,設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員說說話也成,或者想一條什麼妙策重新打動皇帝……
蕭遜寧知道他父親一定會有辦法。
他又找了個借口,去到他父親的書房。到了書房門口,他迅速的掃了一眼他父親手中的書卷,蕭遜寧詫異的發現,他父親正在讀的,竟然是一本秦觀的詞鈔!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讀這樣的書,那是蕭遜寧的書。
「爹爹。」蕭遜寧發現蕭佑丹正讀得高興,沒有注意他,站在門口,垂首喚了一聲。
軟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讓蕭佑丹神色變得更好了,他放下書卷,抬頭看了一眼蕭遜寧,笑道:「你怎麼來了?」不待蕭遜寧回答,又笑著拍拍了書卷,說道:「放花無語對斜暉——此語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這地方沒有二八少女,執板輕唱。」
「秦少游的詞便是如此。」蕭遜寧雖心不在此,但即是父親提起了話題,便仍應道:「以孩兒之見,捧著書卷讀少游詞,便如同上好的葡萄美酒,用了個大陶碗盛了來喝……」
「正是,正是。」聽到這話,蕭佑丹不由哈哈大笑,連連點頭。
蕭遜寧見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兒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喚作連城,最善歌秦詞。若得脫此厄,爹爹定要聽聽。」
但蕭佑丹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不見了,只是靜靜的凝視著蕭遜寧。
「爹爹!」蕭遜寧又喚了一聲,卻聽蕭佑丹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爹爹,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機會,爹爹須得拿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