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7)
第494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7)
他們當然並不敢形成一種明目張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膽敢存心挑戰皇帝的政權,但他們把心裡的怨恨全部歸到了衛王、以及韓拖古烈這些人身上……他們把自己隱藏起來,依附於各個派別,比如以前的蕭惟信,如今的蕭嵐,表面上看來,這一種勢力似乎並不存在。但只要是發現與衛王有衝突、有矛盾的勢力出現,他們就視為盟友、新主子,甚至於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隱藏、扭曲。而這些舊貴族世族,是極力反對與宋朝通好的,他們一方面抱著頑固的想法,認為大遼就一定要對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將宋遼開戰視為恢復他們地位的天賜良機——取得軍功是他們恢復地位的捷徑,但他們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槍冒著丟掉性命的危險掙功名,而以大遼如今的戰爭規模,他們就更難有什麼機會了——除非能與宋朝開戰,他們便都有機會從軍,而且,在他們的意識里,他們相信只要興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殺良冒功的機會,傳說中南朝的富庶,更讓他們幻想有機會彌補自己日益乾癟的錢袋。
另一種勢力則是過去的許王蕭惟信一派。這一派中,既混雜著許多舊貴族世族,但也有許多人,是當權得勢的新貴族。這一派的人,向來便與衛王有矛盾,對衛王對內籠絡漢人與渤海人、對外聯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滿,他們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過強硬的手段,讓大遼中興,恢復大遼過去的地位,甚至更進一步。他們將阻卜、室韋、女直全部視為夷狄,主張嚴厲鎮壓;又時時覬覦向宋朝與高麗開戰的機會。原本,自許王蕭惟信死後,這派勢力群龍無首,大受挫折,但蕭嵐的崛起,又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著利用蕭嵐來對付衛王的想法,轉而支持蕭嵐。
正是這各種各樣的勢力,與軍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將領們、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貴戚官員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應。但最頭疼的還是皇帝心裡一直存在的要與南朝一決高下,以恢復澶淵之盟以後的宋遼關係的想法——遼軍所取得的每一次勝利,同時都是在給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衛王以下,除了許王蕭惟信,絕大部分的元老勛臣都反對與宋朝交惡,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動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經興兵南下了。
因此,儘管衛王已經決定與南朝妥協,但他仍然不得不謹慎的決定暫且秘而不宣,待先說服皇帝后,再公之於眾。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從北樞密院這邊,還是從宋朝使館那邊,總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的泄露了!
一時間,朝野嘩然,謠言四起,主張對宋朝強硬的人一個個怒不可遏,倒好象衛王幹了什麼賣國的勾當一般,竟成了眾矢之的。連皇帝對衛王也極為不滿。
但若僅僅如此,局面還不至於如此難以收拾。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衛王那樣的智謀之士,也措手不及。
大遼的政治傳統之一,就是耶律氏與蕭氏互相通婚。樞密使、宰相兼為外戚,在宋朝幾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諱,在大遼卻是習以為常。因此,衛王蕭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選入宮中,並被冊封為貴妃。但是,傳聞中,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帶給她的全部了。自入宮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寵幸,皇帝最寵愛的后妃,乃是當今蕭皇后的親妹妹,小名喚作「常哥」的蕭德妃。
大遼國的蕭氏,名為一姓,實由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組成,其中拔里、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審密部,后又合為「國舅帳」,其與耶律氏世世結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鶻之後,只因太祖娶述律氏為後,因而得與審密氏並立,傳至今日,也有百餘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為「國舅別帳」,使之與「國舅帳」並立,歷史最短。這些個契丹內部的複雜淵源,便是本國人,也輕易理不清楚。但韓拖古烈自然知道,當今蕭皇后、蕭德妃、蕭嵐一家,本出自「國舅別帳」,而衛王蕭佑丹,卻是正兒八經的審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據說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貴為衛王、北樞密使的蕭貴妃,對於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傳聞衛王的這個愛女,雖然聰明過人,心性極高,但相貌卻不過中人,入宮時年紀不大,又素不愛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並不得寵。她進宮之後,僅有過一個不滿一歲便夭折的皇子,此後再無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還罷了。雖說宮中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但以衛王之尊,蕭貴妃也能安享富貴,沒有兒子,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還少了日後無窮無盡的麻煩。
然而,這蕭貴妃卻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後,竟然暗中與一個伶人私通!私通也還罷了,可她私通了幾年,也未被發覺,竟然碰巧便在這個當兒,被皇帝發覺!大遼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對與伶人私通之事,素來深惡痛絕,一時盛怒之下,竟然當場撥刀,將她砍成數段,又將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醬。
雖然事後皇帝為顧全臉面,並沒有再追究,對外只說蕭貴妃「暴疾而亡」。但這件事情,卻是對衛王的沉重打擊。皇帝親手殺了他的愛女,縱然衛王沒有半點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會不會心存怨望,卻也是難於登天。況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沒這般容易消去。
這些宮闈之事,雖然無人敢公開宣揚,但真要掩蓋下來,卻也是極難的。何況這位蕭貴妃平素在宮裡頭人緣還不是很好。這件事更被所有衛王的政敵視為天賜良機,它讓他們看到皇帝與衛王之間,幾近公開的裂痕。 於是其後的攻擊接踵而來。
先是咬住所謂衛王與朴彥成「私相授受、密謀欺國」一案,攻擊衛王「跋扈自專」、「目無君上」,說他故意私交宋朝,是「養敵自重」之策。然後又是蕭遜寧案——蕭遜寧收受柴遠的賄賂,彷彿又坐實了衛王與宋朝「交通」之罪;而蕭遜寧的「胡作非為」,明裡那些人攻擊的是衛王教子無方,實則卻是在時時提醒著皇帝衛王「教女無方」……
總之,所有這些事情,彷彿是有預謀一般,同時在一個極敏感的時間爆發出來,將衛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對衛王的猜疑與遷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蕭遜寧案,令衛王告病,又下令蕭嵐追查此案,在韓拖古烈看來,這倒是皇帝對衛王還有餘恩,並不算是絕路窮途。最令他憂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個借口,將朴彥成與宋朝使館的人全部趕回中京,不許隨駕,又不肯接見宋使,下令將唐康等人羈留……
自從衛王失勢,朝中宵小氣焰便越發的囂張。韓拖古烈與蕭阿魯帶、撒撥、蕭忽古並無深交,而北府宰相蕭禧因為被視為「衛王朋黨」,如今也在風尖浪口,自保無暇,更不足恃。甚至韓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魚之殃,雖然他也算是皇帝「寵信正隆」的幾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強保全自己,但若再與蕭禧等人來往過密,只怕不僅無益於國家朝廷,遲早有一日,終究連自己也會被徹底卷了進去。但若要韓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觀,明哲保身,那也是韓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蕭佑丹信任,無論於公於私,於忠於義,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擊衛王的人,有很多平時都諂附蕭嵐,被視為蕭嵐一黨;而許多人都知道蕭貴妃與皇后、德妃姐妹之間的矛盾;況且衛王是舊臣,蕭嵐是新貴——因此,大遼朝野,大多認為蕭嵐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後主謀,他是必欲置衛王為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韓拖古烈卻不以為然。蕭貴妃與皇后、德妃姐妹縱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況,蕭貴妃既無兒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蕭嵐本人,不僅與衛王並無私怨,甚至也沒有多嚴重的利害衝突:他把手伸進通事局,衛王不僅沒有阻撓,反而極力促成,而這已是雙方發生過的最大矛盾;既便說他覬覦北樞密使一職,要陷害衛王,但若果真如此,卻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因為在朝中排在他蕭嵐前面,有機會拜北樞使的實力派,至少還有五六個,將衛王一派的官員,或者同情衛王的官員全部逼到他的政敵那邊,豈非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至於政見上的衝突,則更不存在。蕭嵐此人,無論與舊貴族世族、蕭惟信派,還是與軍中野心勃勃的將領們、朝中沒見過世面的官員貴戚們,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個為了政見而堅持的人。
所以,韓拖古烈才不惜冒險,兵行險招,來「與虎謀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麼衛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復過去的地位。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朝中的政敵們對衛王十分忌憚,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而韓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衛王合族性命,再謀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衛王失勢后,如何壓制那些朝中軍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韓拖古烈看來,保全衛王執政十餘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義。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維護衛王「聯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說服蕭嵐,這一切便可能實現。
他當然知道衛王「所犯何事」,當然知道蕭嵐奉的是什麼欽命。但是……
「大王!」韓拖古烈迎視蕭嵐一會,微微欠身,沉聲道:「正是因為下官知道,才敢請大王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