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3)
第476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3)
自趙宗漢被封建之後,曹友聞便受石越之託,讓他儘力協助鄴國在建國之初,能站穩腳跟。曹友聞在汴京日久,自然也聽到過一些關於石越與柔嘉的傳聞,無論是石越果真與柔嘉縣主有私情,還是只是賣清河一個面子,石越既然開了口,曹友聞自沒有不竭心儘力的道理。更何況這於他亦一舉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裡記一功外,以柔嘉縣主那複雜的關係,他更順便討好了小皇帝,還可以藉此機會,拉近他與豐稷、狄諮、薛奕等人的關係。因此這幾個月來,曹友聞亦是盡心儘力,為趙宗漢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與趙宗漢相處一久,便已知這位鄴國公其實沒什麼本領,便是他生了十幾個兒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輩。相比他聽到的關於雍王、曹王、定王、秦國公這幾位諸侯家的事迹,實是令人有「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嘆。不過,朝廷封建之時,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這麼著急封建鄴國公,實亦是另有隱情。幸好趙宗漢父子雖然才具平庸,卻好歹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這鄴國公父子的第一大優點,便是能放下天潢貴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來。雖然以曹友聞之見,他們多半是分不清賢愚的。但目前這時節,能否分辨賢愚,倒也並不重要,畢竟這些諸侯們,此時亦沒什麼本錢對願意投奔他們的人挑三揀四,只能來者不拒。而鄴國公父子對任何投奔他們的人,或是幫助他們的人,都能紆尊降貴,禮數周全,雖說那些一流的豪傑之士或者會因此愈加鄙視他們,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卻能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聞自己來說,雖然他心裡不太看得起趙宗漢父子,但每次他們都如此畢恭畢敬的迎送,心裡亦免不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公子辛苦了……」
此時,耳里聽著趙宗漢的慰問之辭,曹友聞連忙抱拳參拜,「托鄴國公之福,在下此番總算不辱使命……」
「如此說來,婚事談成了?」
「正要恭喜鄴國公!」
曹友聞一面被趙宗漢親熱的挽著手迎進廳中,一面忙著向趙宗漢報喜,冷不防卻聽廳里有女子罵道:「這等腌臟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聽到這罵聲,幾乎是一個激靈,下意識的喚道:「縣主!」
幾乎與此同時,趙宗漢亦喝斥道:「十九娘,不得無禮!」
「有甚無禮不無禮的!」廳中的柔嘉卻更不服氣,惱怒地瞪了曹友聞一眼,道:「左右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開國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沒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著和不入流的商賈結親?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國諸侯,若叫仲玶娶個商人之女,女兒斷不應允!」
曹友聞連忙避開柔嘉的目光,一面觀察廳中:廳中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大海圖,柔嘉穿著大紅色戎裝、手裡執著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旁邊,一個灰袍男子正抿著嘴,含笑望著自己。這人他亦是認得的,正是名噪一時的虎翼軍名將宗澤。
「放肆!」
曹友聞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馬上被趙宗漢無力的喝斥聲吸引過來。但正如他所料,這位鄴國的君主,對他這個寶貝女兒,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軟的反駁道:「女兒哪裡不對了?在京師時,太皇太后便對宗室與商賈通婚深惡痛絕!」
曹友聞心裡苦笑搖頭,這幾個月來,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對父女爭吵,往往是做父親軟弱無奈,做女兒強硬霸道,十餘個兄弟更是無人敢勸,最終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勝利告終。他正想著如何設法開解此事,不料卻聽宗澤在旁笑道:「縣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間,廳中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趙宗漢的目光,都帶著詫異的聚集到了宗澤身上。顯然,在鄴國公家裡,這樣直指柔嘉之非的頂撞是很罕見的。
柔嘉更是驚訝,轉過頭去緊緊的盯著宗澤看了半晌,趙宗漢已經換成一副笑臉想要勸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發作之時,柔嘉卻溫聲問道:「你為何也這般說?」
她如此反應,非止曹友聞大吃一驚,轉目四周,便是她親兄長們也無不驚詫,唯有宗澤渾然不覺:「恕下官失禮,這原是鄴國的家務事,在下本不當多嘴……」
柔嘉卻是忍下不耐煩的「嗯」了一聲,「你直說罷!」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澤在薛奕帳下日久,平時說話亦多是直來直去,這時更不客氣,向趙宗漢、柔嘉欠欠身,道:「宮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鄴國公與縣主若欲在南海建國強盛,則實不可不重視海商。」
「這又是為何?」柔嘉望著宗澤,目光中難得的帶上了一絲虛心之意。
3
在柔嘉的心裡,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麼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制,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里不請自來的冒出來。
「十九娘,你只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士,不論你看中了哪個,我定然都幫你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彷彿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中,那裡有令中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癧,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儘儘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闍婆國和黃金半島[184]上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麼樣的流言,總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三佛齊國王大舉興兵,吞併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面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六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颳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蕩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已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眈眈,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併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覆,便與廣州知州狄諮、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商議妥當,四人一面上表請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徵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凌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回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中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九月,薛奕趕在信風回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汴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摺,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摺中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大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中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輦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輦國詰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大敗后,其國王便已遣使,向注輦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復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子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大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輦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子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中,與凌牙門海船水軍互為犄角,亦足以鉗制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採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汴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子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中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裡的,乃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訥!
這其中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中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范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復封建之制,那麼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裏面卻未必願意柴氏子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子與三佛齊之屬國監篦國、藍無里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要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兇險的。
新的環境、瘴癧、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面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文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鎧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面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文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大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只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中強大的注輦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輦國當回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是,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裏面是永遠都無法如此樂觀的。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輦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汴京。因為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儘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后,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裡,真的便會有什麼好結果么?那些追名逐利的男子,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尚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裏面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中的閑言閑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到她耳里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回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裡,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裡。
雖然她也常常會捨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