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7)
第470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7)
不管怎樣,有關柴遠的情報,的確是他們從通事局內部得到的第二份情報。
不過,這些當然沒有必要讓唐康知道。
「這個柴遠,似乎與石相有關。」文煥一面說,一面觀察著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卻並無驚訝之色,「此君是後周柴家的後代,不過既非世宗後裔,亦非國賓崇義公一系,而是世宗胞弟柴華一脈。」
不想此時唐康卻面露訝色,「國賓崇義公竟不是世宗之後?」
文煥不想唐康竟問起這無關的事,只得搖了搖頭,苦笑解釋道:「當今崇義公實是世宗胞兄之後,倒是高唐柴氏才是世宗一系。」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忽然有點不舒服,與出身官宦世家的文煥相比,在其他種種方面,他都不會有任何遜色。但惟有在這些譜系典故方面,商人之家出身的唐康,卻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凡是涉及到這種大族的譜系、聯姻,休說什麼周世宗,便是大名府的那些豪族,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但那些望族家中隨便一個紈絝子弟,卻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文煥自是難以明白唐康的這些心理。
大宋朝不是一個由世家豪族掌握的國家,即使也存在所謂的名門望族,大多數也是依靠族中子弟能代代考上進士才能維繫,只要子孫不爭氣,家族便可能迅速衰落下來,因為中進士或者不中進士,這種事情似乎是能傳染的——族裡有一個人考上,往往就好幾個兄弟都會考上;而只要有一代沒人能考上,便可能幾代都考不上。因此,即便出身於官宦之家,文煥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自覺。更何況以他的經歷而言,任何驕氣,都早已在西夏做「叛逆」之時,磨得乾乾淨淨。如今的文煥,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虛榮的想法,對他來說,能夠回到國內,讓家族恢複名譽,已經心滿意足。
「此君似乎並不愛出風頭,他的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卻沒幾個商賈知道他……」文煥又將話題帶回正軌,「至少我認得汴京、大名、杭州的幾個大商賈,便無一人聽說過他的大名。」
不露富的商賈所在多有,這並不算奇怪。
「但可以肯定,石相認得柴遠。他是青白鹽的一個大鹽商,雖然很少露面,但青白鹽當年便是石相主持,而據說他這兩年曾多次出入相府。」
唐康忽然瞥了文煥一眼。
文煥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話里有毛病,他連忙又解釋道:「這是別處的情報。」
職方館可沒有膽子隨便監視國內官員,更何況那是堂堂右相府。但通事局並無此顧慮,實際上職方館在遼國也這麼干,在衛王府四周布置一兩個探子,記下出入衛王府的各色人物……不過這並非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職方館的探子便不敢每日都去,但他們亦不可能為此花費太多的人手——職方館並不充裕。因此,文煥不知道是應該感嘆通事局幹得不錯,還是應當罵職方司太飯桶……如果哭窮的話,怎麼樣也應當是通事局先哭才對。
不過唐康並沒有糾纏此事。
「你的意思是柴遠實際是家兄差去的?」唐康皺眉道:「而此事連職方館亦不知情?」
這可不是我的判斷。文煥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或許是在下階級不夠高。」這不算假話,至少朴彥成就不歸他管,如今駐遼使館那邊,幾乎要另立一套人馬,與河北房分庭抗禮了。
「只怕不是因文郎階級不夠高。」唐康搖著頭,「他姓柴應當只是湊巧,但派他去遼國卻又是為何目的呢?」
「文郎可知柴遠到遼國后,除了朴彥成,又見了何人?」
「那可真不少。」文煥笑了起來,「無干緊要的人不說,亦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四蕭王他便見了三個。」
唐康吃了一驚,「看來此君亦非泛泛之輩。」
「在下不知道他給三蕭王灌了什麼迷湯,能查到的是他給四蕭王各送了一份厚禮,但那份禮物,似乎尚不足以令蕭禧四日之內,三次接見他;更不足以讓蕭佑丹與他談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的話。」文煥笑道。從這個角度說來,范翔的樂觀,也許是有道理的。
「如此說來,若這柴遠果真是家兄所遣,那他竟是個說客?」唐康訝然道,「叫一個商人做說客?」
他再次重重的搖了搖頭,「那章惇呢?」
「章惇的使命倒是極清楚。」文煥回道:「他除了告知遼人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垂簾以外,便是負責與遼人談判密約。」
「密約?」
「章惇將責問遼主為何大舉聚兵,要求遼主表明態度,立刻撤兵。若遼主肯維持兩朝和好,朝廷願意給契丹一些好處,包括每年格外以十貫一頭的價格向契丹買牛五萬頭,以一貫三百文每口的價格買羊二十萬口;以絹每匹八百五十文、紬每匹七百文的價格,每年各額外賣給契丹十萬匹;此外賣給契丹的還包括茶、香、礬、砂糖若干……大概來說,買契丹牛羊,皆用汴京之市價;而賣給契丹之絹、紬、茶、香、礬、砂糖等物,則皆是朝廷和買價格,平均較之市價要低五成不止。且雙方約定可在雄州交割,若算是運費——只怕當年給契丹的歲賜,亦不過如此,只不過較之歲幣掩人耳目。惟一可安慰者,朝廷諭令章惇,此約只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後,兩朝需另行續約……」文煥語氣中的不滿,溢於言表。
這的確是一個無法令人滿意的條約——僅以絹、紬而言,就相當於宋朝每年白送契丹近二十萬貫。當然,這比慶曆增幣以後,宋朝每年要白送契丹絹二十萬匹、銀三十萬兩要好——當時宋朝同樣也是要送到雄州交割的。慶曆以後的「歲幣」,折價約合緡錢高達七十萬足貫,而這次朝廷的付出,大約也不至於那麼多。而最重要的,自然是文煥所說的「掩人耳目」——如此密約,只要不泄露出去,幾乎便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即便泄露,衝擊性也比「歲幣」之類,要小得多。
在先皇帝勵精圖治,終於取消屈辱性的歲幣之後,以如今宋朝之國力,哪怕內部危機不斷,只怕也沒有任何大臣能承受得起再次向遼國交納歲幣的責任。
其實能花幾十萬貫消災約禍,買下五年的清靜,亦是值得的。雖然沒有準確的帳目可看,但唐康到大名府後的觀察,以如今的貿易規模,他估計宋朝官私商販,每年至少能自宋遼貿易中凈賺遼人七八十萬貫——倘若果真打起仗來,這筆收入便沒有了。
宋遼之間為了每年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而打仗,的確很荒謬——這筆錢對契丹雖然重要,但對如今每年中央賦稅收入便高達七八千萬貫的宋朝來說,真的只是九牛一毛。
戰爭的結果誰都知道,兩敗俱傷。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情讓人一想起來,心裡卻是總是不舒服。
唐康並不希望看到遼人南侵的局面,他倒並不反對宋遼開戰,只不過他希望宋朝是主動的一方,由宋朝來選擇時間,大舉北伐。而且,他既清楚國內目前的局勢,亦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微妙——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此時發生戰爭。
但是,只要一想到所謂的「兩朝通好」,是用這樣的條約換來的,而且還是宋朝主動去求遼人,他心裡便怎麼想怎麼彆扭。
既然是兩敗俱傷,為什麼妥協的要是我們?為什麼妥協的總是我們?!
如何去算這筆賬是一回事,但是,唐康總覺得,為國家天下考慮,全然不算賬,自然不成;但永遠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只怕亦非謀國之道。
有些時候,是需要什麼賬都不必去算,只管撥出刀來砍便是的。
在這件事上,韓維才是對的。
他心裏面腹誹著,但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定是司馬光的主張,大哥只是迫於無奈才妥協,所以大哥才會加上那五年的約期…… 6
內東門小殿。
「周以封建立國論!」韓忠彥驚訝的望著手中省試策論的題目,這才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用抬頭去看珠簾后,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臉色不會好看。
但高太后卻看不見韓忠彥臉上的驚訝之色,她幾乎是尖著嗓子質問道:「韓卿,此當是兩府之意……」
韓忠彥乍聽此言,幾乎是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何出此言?臣實不曾聞兩府有此等事……」
「韓公休欺吾老婦,吾[180]已遣中使往貢院問過,此題實是安燾所定,錢勰、胡宗愈不過附議而已。」她心裡極是懊惱——百密一疏,她只想著提拔錢勰,卻忘記錢勰原是贊成封建之議的,以錢勰的性格,要他主動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於胡宗愈,他對封建的態度,以前高太后並不清楚——但如今卻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卻全部發到了安燾身上。
畢竟,此事完全是安燾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頗疑心,安燾也許不過是承兩府宰執的密諭——當初可是政事堂力薦安燾為知貢舉事的!
「太皇太后!」她這話說得嚴重了,韓忠彥連忙跪了下來,頓首道:「臣之事君,猶如子之事父,臣等於太皇太后、皇上,絕不敢行此無父無君之事。縱偶有議事不合,亦當死諫,取捨定否,一決於上,又豈敢對君父弄權術,挾清議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鑒!」
「卿縱然不至於此,他人又豈能盡信?」高太后依然沒好氣。
但韓忠彥的聲音卻高了起來,「若太皇太后以為兩府有此弄權之臣,則請太皇太后明示,將之逐出朝廷,竄之四荒,以正朝綱。」
高太后猛的漲紅了老臉。
卻聽韓忠彥又說道:「太皇太后出此語,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於太皇太后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撥離間於君臣之間。孟子嘗言,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母。君臣之間,猶如手足父子,當赤誠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術,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錯愛,忝列兩府,日夜思肝腦塗地,無以報太皇太后、皇上者。今兩府諸公,雖性情各異,才具有高下,見識有高低,然所忠於太皇太后、皇上者,則臣以為與臣無二。」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后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為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者為庸主,臣為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斗膽,有肺腑之言,敢呈於太皇太後面前。」
宋代垂簾之制,宰執在內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只留下一二心腹內侍。因為高太后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后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后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后。」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抬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么?臣以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為所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二子孫後代富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后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后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裡,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后高太后承認道:「固是為二王計,亦是為朝廷安靜。」
「若是為二王計,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後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癧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只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子貶瘴癧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為,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癧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葯!」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麼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為忠心,但亦是因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剷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為,並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裡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裡,亦的確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后與小皇帝兩方面的關係的。若全出於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為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后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中,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著身子等了很久,簾后的高太后卻並沒有發怒,高太后的聲音中,反而帶著徵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藉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只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后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態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后之事,太皇太后豈可忘了?」
高太后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后,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后,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后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劉太后親生。但是劉太后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甚至攻擊劉太后的人,內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後用宰相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只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后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為生母,母子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著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