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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6)

  第462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6)


  高太后盡量讓自己委婉一點提出來,既然知道了吳從龍背後站著的人是誰,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權威尚未完全鞏固,那無論如何,她都不能過份刺激石越。


  所謂的「封建之議」,針對的是誰,她心知肚明。他們斷不肯就此甘心!這是她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只不過,她絕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這一步棋!


  她心裏面不能不暗暗讚歎石越果然有過人的智慧,他的確能夠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脈——只要是提到恢復周制,所有的讀書人都會熱血沸騰!即使到了大宋,還有不少飽學大儒在幻想恢復井田制!恢復西周封建制——儒家的聖人們,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時代么?!


  她才不會被表面的反對聲音所欺騙,石越越是不動聲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吳從龍拋出一個球來,然後令蔡京來試探……


  「蔡京、吳從龍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經讀過。」司馬光卻不曾去體諒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決意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萬千之幸!」


  果然,便連司馬君實也支持恢復西周封建!


  「實則在蔡、吳上札子前,子明相公與臣,便已議論過恢復封建之事……」


  在蔡、吳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眯了起來。如此說來,司馬君實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韓維、韓忠彥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於國家言,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趙宗達之言,實不足駁,當西周之時,便是三晉之地,亦可視為蠻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後,無一朝有如此長久之國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諸侯於南海,於東南諸路、海上貿易之恢復,皆有大利……」


  這與東南諸路又有何關係?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婦不懂財計罷?一切借口的背後,都不過是為了雍王!為了將雍王趕到南海!


  「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臣等亦以為,此等千年之計,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須朝野之共識,本欲謀定而後。不料吳從龍行事輕佻,竟惹出這等事來。如今國家正處於國喪當中,諸事未諧,而北敵虎視眈眈,若令北敵以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誤以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險……」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卻見石越接過司馬光的話來,稟道:「君實相公所言,確是謀國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說,事有輕重緩急,目前要平息此議,臣等以為莫若暫罷吳從龍官職,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說,罷吳從龍官職,以平息議論?」高太後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石越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正是。」石越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氣,沉聲稟道。豎子不足與謀!吳從龍實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豈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觀人心?


  5

  熙寧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觀內。


  李昌濟瞥見一眼桌子上的一張《汴京新聞》,「……鴻臚寺主薄吳從龍以輕佻罷監興寧場稅——吳嘗首建封建之議?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臨,「先是北海侯奪爵安置,如今是吳從龍罷監場稅——各打五十大板!看來,吳從龍這『輕佻』二字,未必便這麼簡單?」


  潘照臨卻只是默默喝著酒,並不出聲。


  「哈哈……」李昌濟望著潘照臨,忽然縱聲長笑,「你潘潛光的那點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論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吳從龍的奏摺,泄露給那些宗室,總不是甚難事……不過,北海侯這樣的小人物,總不配當你的槍!」


  潘照臨依然不回答,只是眯著眼睛望著李昌濟。


  李昌濟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通過一些手段,買通了吳從龍的一個僕人,抄得這奏摺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利用一個道士,泄露給了魯國公與蔡國公——他早已打探清楚這兩位的脾性,知道他們正與一個據說算命極準的道士來往甚密……


  有些手段,簡單卻有效。知道他用什麼手段不難,但是並非人人能做得他這麼漂亮的——他潘照臨做事,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沒有必要親口向李昌濟承認什麼。儘管李昌濟是一個難得的炫耀對象——他一生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僅智謀與身世皆要相當,互相還要能理解對方的志向……


  潘照臨心裡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明智,讓李昌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確捨不得如此,他亦希望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見證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為,註定是應當孤獨寂寞的。一個謀士,最好是永遠深藏於幕後,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這個境界,從他輔佐石越開始,他從不為人知,到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視,到慢慢的又似隱似現的淡化……這些變化,正見證了他潘照臨,不愧是一個出色的謀士。


  但是,在本質上,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獨寂寞。聰明智慧之士,有時候的確會甘於忍受常人難以忍耐的孤寂,但卻無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令天下萬世,都大吃一驚!

  即使是陳平這樣的人傑,到了晚年,亦終於忍不住會露出自己的鋒芒!

  他潘照臨也希望能如陳平早年一樣,能令最淵博最出色的史家,也無法知道自己曾經參預過哪些事情。但是,他卻希望,李昌濟能夠活著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這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我還記得你當年與我議論謀略之術……」李昌濟繼續說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因此說起話來,亦更加肆無忌憚,「當年我曾說,所謂謀略之術者,不過是如何操縱他人之法門,而要操縱他人,最上者,莫過於剝奪他人之其餘所有選擇,令人無路可走,只得就範於我……」


  「而你卻不以為然,以為這並非最善者。你曾說過,真正善謀者,乃是營造大勢。我所謂的謀略,若遇上智謀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勢已成,世間縱有少數智謀之士不聽擺弄,卻因為這大勢是將世間所有的人都卷了進來,譬如滔滔洪水,幾個人操著幾葉扁舟,無論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還記得。」潘照臨終於開口。


  「我當然記得。」李昌濟笑道:「只不過你卻忘記了。」 「哼!」


  「你曾說,善謀者,是操縱大勢,而非操縱一個幾個的人。你今日縱然能操縱吳從龍與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勢何?石越倡議封建,操縱的正是大勢,你這點伎倆,又焉能阻止?」李昌濟嘲笑道。


  「你以為那是大勢?」潘照臨冷笑道,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是不如平時有底的,「大勢是須要順應人心的,所謂大勢,實不過是天下的人心——趙家的子孫,延續一百年後,養尊處優,早已全無血性。所謂的封建之議,要將他們趕到南海,給幾個空爵位,令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群起而反對,亦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


  「嘿嘿……這些反對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濟反唇相譏,毫不留情,「你潘照臨智術只及於此么?宗室的菁華,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輩豈能無半點野心?若無這些人的支持,反對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臨欲挑動宗室反對,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么?」潘照臨撇了撇嘴,凝視李昌濟,臉上譏諷之意,更加濃了。「難怪雍王不能成事,原來是他有你這個謀主——你李昌濟也配談帝王之術?!難道你李昌濟竟連這都看不出來?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豈能不畏於猜忌?他們縱然心裡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對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說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趙宗達是打什麼主意,或者還難說;但趙仲先,嘿嘿!你以為他不想要封建么?他又真的怕什麼瘴癧?此君私下裡最愛讀的,是兵家與商君書!只不過宋室猜忌同姓百餘年,他聽到這消息,首先的反應,絕不會是歡欣鼓舞,而一定是又驚又懼,又疑又怕……如趙仲先這樣的人,越是聰明,越是有野心,時時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們一定會大聲附和反對的聲音,若果真封建了,他們安享其利;否則,他們也不至於招致飛來橫禍!指望著這些宗室們站出來……嘿嘿……」


  「我便不信,趙家子孫,一個個都這般沒種。」


  「原本也許有的。」潘照臨刻薄的說道:「不過,拜你家雍王所賜,經此一事,再有種的人,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烏龜!」


  「若果真如此,那他們的確亦不配為一國諸侯……」李昌濟不以為然道。潘照臨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但在他看來,即便如此,若趙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們亦活該被潘照臨算計。不過,也許是因為雍王的關係,他對於趙氏宗室,也不象潘照臨那樣蔑視——但這些事情,強辯是毫無意義的,他亦想看看,趙氏子孫,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機遇!


  「不過,且不論這些宗室……」李昌濟又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旋即抬眼凝視潘照臨,低聲道:「吳從龍建議封建十九國諸侯,其中十八國為趙氏宗室,另有一國,卻是國賓柴氏——我卻是想不明白,你為何還要竭力阻撓?輔佐石越稱帝,難不成竟比柴家復國還要重要麼?」


  「復國?」


  「周之封建,杞國以禮夏,宋國以祀商。趙家得國於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諸侯,又豈能不給柴家一席之地?吳從龍之建議,趙家便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亦絕無反對之理……」


  「那又如何?」潘照臨冷笑著,「如今的崇義公柴若訥,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過是柴家支脈。」


  「若依君所言,今日趙家的皇帝,卻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國、宋國之君,誰又能肯定便是禹湯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難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濟淡淡回道,「你這不過是借口而已。」


  潘照臨別過臉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問?」


  李昌濟默然了一會,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潘照臨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李昌濟默默看著潘照臨,慨嘆道,「當年博浪沙時,便以留侯[173]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復仇,縱有復國之念,亦無由施展;待到陳王倡義時,他能想到的,只是藉機復國,亦絕不能想到成為漢興三傑;直到他遇到沛公后,才一心要輔佐高祖,成就男兒事業——此又非復國可比。然縱是留侯,若非項王誅滅韓國,絕了他後路,他縱是心在漢室,與韓國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難那般輕易割裂……」


  「你改名易姓,遊歷天下數十年而不仕,所學雖近於曲逆,志向卻與留侯彷彿。君以石越為沛公,一則可報家國之仇,一則亦可成就事業,本亦無可厚非。不過……」李昌濟緊緊注視著潘照臨的眼睛,緩緩說道:「只不過,且不論石越願不願意做沛公,僅以留侯之事觀之,復國之事,我斷不信你便這般輕易能放下。你潘潛光雖亦是一時人傑,當世少有人及,然無論胸襟智慧,要說能勝過留侯,卻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你信或不信,又與我何關?」潘照臨不屑的笑道,似是懶得反駁,「我只不過特意來告訴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為王了。」


  「你又何苦……」


  「你費盡心思說這些話,不過是盼我能回心轉意,令趙顥能有一線生機。」潘照臨冷笑了幾聲,譏道:「你對趙顥,倒是忠心。你當然知道,趙顥做出這種事來,縱是保慈宮保得住他一時,也終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這裡好吃好喝,好生將養著,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見他的下場!」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濟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難瞞過潘照臨,此時竟是毫不氣餒。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潘照臨打斷:「他不會知道!」


  潘照臨正要再嘲笑李昌濟幾句,卻聽門外傳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他知道這是有急事的暗號,不由得臉色微變,瞥了李昌濟一眼,便匆匆離去。


  到了外面的院子里,果然便見有心腹的下人在那裡等他。


  「先生,出大事了!」


  「嗯?」


  「門下后省駁回了吳從龍罷官的敕令!」


  6

  白水潭,衛府。


  衛棠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裡,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密不透風,但他依然在渾身發著抖。


  這座宅子是他在一年買下的。那時候,他正穩穩噹噹的步入人生的巔峰。《秦報》發展得非常迅速,不僅成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報紙,而且隱然已有可以與《海事商報》比肩甚至超越後者的趨勢——在許多保守的士大夫看來,《海事商報》市儈味太重了,東南諸路已經興起了幾份新報紙,令得《海事商報》的發行量一再萎縮。衛棠當時滿腔的雄心壯志,意氣風發的計劃要在五年之內,令得《秦報》可以超越《西京評論》。他還得到陝西轉運司的支持,要擴建京兆學院,振興關中的學術——新的京兆學院,不僅要超過橫渠書院,甚至要超過嵩陽書院、西湖學院……這座宅子,正是那時候買的。


  為了實現他的目標,衛棠設法籌到了一大筆巨款,他甚至賣掉了自己的歌妓,最喜愛的珍玩,還說服家裡賣掉了一百多頃良田、一座莊園,他在白水潭買下這座宅子,專門派遣陝西的名士住在這裡,與汴京的大儒們交遊,聯絡感情,同時觀察、資助、招攬白水潭的後起之秀……衛棠知道招賢納士有多麼困難,讀書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無意當官的,白水潭、嵩陽、西湖是他們的第一選擇——這三家書院,有著地利之便,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關中!所以,早在幾年前,衛棠便有意識的通過白水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脈,到了熙寧十七年,他為《秦報》和京兆學院招賢納士的計劃,進入到巔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的從京兆府啟程,親自前來汴京,原想著利用元旦到元宵節這段時間,能夠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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