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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4)

  第440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4)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著外面越來越肆虐的風雪,心裡越發的茫然。賭注已經丟下了,這時候亦只能聽天由命。誠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內侍,若不能立功,積勞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遷,而軍功則是最常見的晉身之途。因此很多內侍都會點弓馬,有少數人還身手不錯,甚至連宮女也並非如後世一樣弱不禁風。石越早已算到了這一點,才叫仁多保忠率內侍、宮女堅守福寧殿。但是,石越心裡也明白,內侍、宮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銳班直侍衛。只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既不坐以待斃,消積的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風險。而這種形勢下,派一兩個使者出去,也不保險。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

  右銀台門。宮門緊閉。


  童貫指揮著五六十個內侍,拚死抵著宮門,在宮門的那一側,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正組成人肉撞木,狠命的撞著宮門。每一下撞擊,都撞得巨大的宮門不住的晃動,發出「嘭嘭」的巨響。在風雪之中,還可以看見許多叛兵架成人梯,正準備翻牆而過。童貫手裡拎了根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斷椅腿,一面緊張的觀察著牆上的形勢。在他的身後,還有十個御龍弓箭直的班直侍衛,或者爬在樹上,或者便站在橫街上,都彎弓搭箭,目不轉瞬的盯著牆上。


  一個侍衛又冷又緊張,全身不住的顫抖,童貫聽到他低聲對他的同袍說道:「張哥,這麼多叛賊,俺們能打贏么?!」卻聽那個張哥一面發著抖,一面回道:「俺們好歹是班直侍衛,總不能不如這些人吧?」


  童貫當然知道他口裡的「這些人」,指的便是內侍。這一什班直,是巡邏路過附近,臨時加入他們的。許多班直侍衛,從未經過戰陣,眼見著敵眾我寡到了這個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實童貫心裡也很害怕,但口裡卻高聲吹噓道:「叛賊人雖多,不過是烏合之眾,沒甚好怕,援兵馬上就到,到時候大夥便等著立功。俺老童別的不行,卻也去過一趟河東,和折太尉談過兵法的!大夥可別看這門簡陋了點,那宮門沒有一千斤也有好幾百吧?他們就撞得開?叛賊也是人生的,肉長的呢!只管防著他們爬牆,這麼大風大雪的,這牆沒這麼好爬,幾位班直大哥,看準他們在牆上露頭了,五個人射一個,亂箭射去,總有幾箭能射死狗娘養的……」


  「童高班說得有理!」那隊班直侍衛的什長大聲接道,「待會大夥便這麼干。老張,你們五個以你為首,你射哪大夥射哪,俺們這邊便跟著俺。」


  那些侍衛稀稀拉拉應了。童貫又高聲道:「要有哪個狗娘養的漏網掉下來了,俺老童這裡還有條木腿侍候它。」


  先前那低聲說話的侍衛看了一眼童貫手裡那根又細又長的斷椅腿,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童貫卻絲毫不以為意,兀自吹道:「這些個烏合之眾,頂個屁用!」


  其實童貫此時不過是個小小的內侍高品,他因為討得王賢妃與入內省都知李向安的歡心,才有機會在睿思殿聽差,竟然被皇帝記住名字,派到河東公幹。回來后,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銀台門這麼一個差使,才管著四五個小黃門,也沒什麼油水,只是因為右銀台門南面那條街巷的街東有兩府、門下后省,街西有龍圖、天章、寶文等館閣,平素宰相們、侍從們晉見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議事,多數都會經過這條街道,右銀台門更是必經之門,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貫派到這裡來。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經過右銀台門,對於如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來說,實在是一門必修課。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宮廷政治的氣候,了解外朝的寵辱升降,乃一種非常細緻的本領。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並非整天跟著皇帝的屁股後面拍拍馬屁,便可以當好差使的。


  原本童貫只需在這裡安安穩穩幹上一兩年,自然便會另有升遷。沒想到上任沒多久,竟會碰上如此規模的兵變。若是尋常內侍,此刻只怕早已棄門而逃。但童貫不僅沒逃,反而連哄帶騙,半威脅半利誘,攔下了幾十個往右銀台門的小黃門、內侍黃門,竟準備死守宮門。


  右銀台門並無門樓等可以居高臨下防守的建築,僅僅靠著五六十名手無寸鐵的內侍,自然毫無勝算。童貫並無為國盡忠之意,他卻覺得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考驗。


  若什麼事情都不做,就這麼倉皇逃走,當然不會被治罪,但以後他在石越與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遠都只是一個平常的內侍。而且童貫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覺得自己與其他的內侍不同,將來必定飛黃騰達。


  若留下來,與叛賊周旋,雖然冒的是奇險,但縱然失敗,將來亦是有功之臣;僥倖成功,更是不世奇功。無論成與不成,在內侍紛紛只顧著逃命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內侍高班卻不懼死亡,與叛軍周旋,從此他就能與其他內侍區別開來。這天晚上的經歷,將成為他生命是最重要的資本。


  但前提是他能夠從這場兵變中活下來。


  雖然只是個內侍,但童貫比許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膽識。他認定了石越不會被場兵變擊垮,便願意拿自己的腦袋來隨他賭一把。而這隊御龍弓箭直侍衛的加入,更讓童貫相信自己的運氣很好,這是天下掉下來的籌碼!


  「那邊!那邊!」一個侍衛忽然高聲叫起來,童貫忙循聲望去,東邊宮牆上,兩個叛兵已經露出了半個身子。他回頭正要叫侍衛射箭,便聽身後弓弦響過,十枝羽箭已經射了出去。


  「好!」童貫高喊一聲,但話音未落,卻沮喪的發現幾枝羽箭根本沒有飛到牆邊,便掉落下來,另有幾枝卻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兩個叛兵。


  但那兩個叛兵顯然沒料到這邊還埋伏著弓箭手,一直沒見牆這邊有人射箭,猛然間幾枝箭從頭頂飛過,嚇得二人一個激靈,撲通兩聲,竟都從牆頭栽了下去。只不過一個栽在牆那邊,一個卻栽到了宮牆這邊。


  童貫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著斷木腿便沖了過去,那叛兵從牆上摔下來,正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已被童貫「呔」地一聲,一木頭打在頭頂,便聽一聲悶響,童貫手中的木腿又斷成兩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暈倒在雪中。


  童貫一把扔了手中的斷木,狠狠的踢了那叛兵一腳,轉過頭,尖著嗓子,得意洋洋的大聲說道:「瞧好了,便是這樣對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聽到頭頂嗖嗖聲不停響起,他抬眼一看,便見空中的羽箭象下雨一樣掉落下來,「直娘賊!」童貫罵了一聲,飛也似的朝宮牆奔去,全身貼緊了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但那幾個御龍弓箭直侍衛卻沒他這麼幸運,幾個完全沒有實戰經驗,老老實實站在橫街上的侍衛首先中箭,沒有任何反應,便被亂箭射死。一個躲在樹上的侍衛也運氣不佳,不知哪裡中了一箭,從樹上掉了下來,生死不知。


  這血淋淋的場面頓時嚇得童貫雙腿直發顫,想移動一步都邁不開腳步。那五六十個正拚命抵著宮門的內侍,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便聽宮門那邊「嘭」的一聲撞來,門未撞開,這邊的內侍已嚇得拔腳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撥撥落將下來,這些內侍跑到橫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時間右銀台門外的橫街上,屍橫遍野。


  幾個跑得慢的內侍見到這般情形,竟癱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童貫生怕自己連最後一絲勇氣也喪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頭,卻見宮牆之上,密密麻麻數以十計的叛兵露出身子來,眼見著就要翻牆而過!


  「休矣!休矣!」童貫絕沒料到現實竟是這般殘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閉目等死,忽聽到一陣整齊的腳踩雪地的「咔嚓」聲從自己的前方傳來,接著有人大吼了一聲「放!」便聽到一陣尖銳的弩箭破空之聲,數十枝弩箭從頭頂飛去,宮牆上的叛兵發出一陣陣哀號,紛紛跌落下來。


  童貫絕料不到竟會絕處逢生,不由又驚又喜,他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睛,卻見橫街對面,豈碼有一百名御龍弩直侍衛列成三隊,動作嫻熟流暢的輪流發射著弩箭。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童貫禁不住雙手合什,連連感謝著佛祖。這下有救了,所謂折太尉與他童公公談過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貫卻也知道班直侍衛中也有高低強弱之分,這一都的御龍弩直,明顯訓練有素,說不定都頭還是西軍出身……


  但佛祖在這一刻似乎沒有聽到童貫的感謝,他正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嘭、嘭兩聲巨響,然後便是啪的一聲——他吹噓過不可能被撞開的宮門,竟在這個時候被撞開了!

  叛兵象潮水一樣湧進橫街。童貫一下子就癱倒在宮牆腳下,他眼見著那一百多名沒有盾牌槍手保護的御龍弩直侍衛,紛紛扔掉了手中的弩機,拔出佩刀,大喊著沖向叛兵。


  但此時,童貫的眼裡已經只能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開這個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積攢點力量站起來,悄悄逃走,忽感覺頭頂有什麼動靜,他慌忙抬頭,卻見一具叛兵的屍體,從他的正上方掉落下來,他本能的想躲,但雙腳卻全然不聽使勁,他想叫,張開嘴巴,卻發不了半點聲音。緊接著,只覺頭上被什麼硬東西狠狠的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福寧殿。


  石越直挺挺的跪在寢殿外間,為死去的趙頊守靈。他的雙腿漸漸感覺到麻木,帷幕之內,向皇后的抽泣之聲,一直沒有停止過,而殿外,橫街那邊傳來的廝殺聲,也已隱隱可以聽見。


  這樣對比鮮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覺到很荒謬可笑。


  這十幾年來,他每日里都是不停的算計,難得有閑暇去考慮別的問題。但在這個晚上,跪在趙頊靈前,一邊是貴為皇后的向皇后無助的哭泣,一邊是殿外叛兵的喧囂,石越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麼可笑。無論貴為天子,還是不過一介市井小民,都無別樣。一生勵精圖治的趙頊,可曾想到,他屍骨未寒,就會面臨如此規模的叛亂?而叛亂的幕後主謀,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與親弟弟!若是趙頊活著時,便已預知這一切,又將如何?加倍的猜忌他的母親與弟弟么?那就一定能保證太平無事么?

  石越亦覺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臨曾經有過懷疑,但他卻對宋朝防範宗室、內侍的制度充滿迷信。人類真是奇怪,他記住了李迪與元儼,卻忘記了更多的人與更多的事。宋太宗趙炅的即位,難道不是一場無形的政變?只不過他的力量過於強大,使得那場政變不用做得那麼劍拔弩張罷了!近一點的仁宗朝,不也至少發生過兩起未遂的宮廷兵變?其中一次還鬧得曹太后要親自指揮內侍禦敵。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內侍之制度的確堪稱縝密;而整個社會的氛圍,外在政治環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於宗室與內侍作亂。這象兩張無形的大網,一張束縛著宗室與內侍的手腳,一張則束縛他們的內心,稱得上天衣無縫。


  然而,這一切卻終究抵不過人心的貪慾。


  從種種跡象分析,今晚的這場兵變,將很可能是宋朝建國以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變。但石越此時已不再對它感到懼怕。跪在趙頊靈前,回想起這十幾來,君臣共同努力的種種,他的憂懼,已經超越了眼前的兵變。


  趙頊剛剛去逝,就有人圖謀不軌。誰又能保證,當石越死後,他與趙頊一道締造的事業,不會因為另一些人的貪慾而付諸東流?嚴密的制度、良好的社會文化,就象兩張大網,它們的確能攔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們若不能時刻心懷恐懼、戒始慎終,那麼終有一次大意,會足以致命。


  這是人類擺脫不了的宿命。人類總想依賴一些東西,追求永遠的成功,但歷史的諷刺便在於,他們所賴以成功的東西,亦必將成為最終葬送他們的東西。


  要想持續的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間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總是希望越俎代皰去為他們的子孫安排一條安健穩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裡很明白各種各樣的大道理,但此時,在趙頊的靈前,他便也如同一個愚蠢的父親,不由自主的陷入對未來的恐懼憂慮當中。


  誰都料不到,在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變中,宿衛福寧殿的尚書右僕射石越,竟然在杞人憂天的想著這樣一些遙遠的事情。他完全沉浸於自己內心的憂懼當中,以至於連一個內侍氣喘吁吁跑進來的聲音,他都沒聽到。


  「相……相公,太……太后駕到!」那內侍站在石越的身後稟道,一臉的喜色。這些內侍並不會懷疑太后與這場政變有關,但是他口中說出太后駕到的消息,臉色的神色還是欣喜異常,彷彿突然之間,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覺的在稟報時提高了聲音,將石越驚了一跳。


  「什麼?!」石越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此刻,連帷幕那邊,也停止了哭泣。


  那內侍被嚇了一跳,慌忙放低了聲音,用一貫的柔媚語調又說了一次:「太后駕到……」


  這一次石越聽得真真切切,他騰的爬了起來,不料跪得久了,這麼忽然站起來,頓時雙腳一軟,氣血上涌,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著內侍,但話尚未說完,便見高太后在陳衍、李舜舉等人的陪同下,走進殿來。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見,他行禮未畢,便聽寢殿內的向皇后叫了一聲「太后」,已是失聲痛哭。


  但高太后卻只是望了帷幕內一眼,便轉頭問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亂了么?」


  「罪臣無能,有負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聲音,近於凄愴。她搖了搖頭,又愴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裡?」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應,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楊士芳、田烈武護衛,必能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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