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7)
第428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7)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子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子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捲入這是非當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段子介與李敦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幫不上忙。」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面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嘆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裡,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后與皇帝,只覺頗為不妥,一時竟無法宣諸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攤上這麼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贊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朝廷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六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裡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子多,心裡想著口裡卻不敢亂說罷了!」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嘆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餘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裡不遺餘力的替六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裡對六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麼肆無忌憚?」
李敦敏這時心裡對馬紹與趙時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見馬紹長相猥瑣,趙時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頗有些輕視。此時聽他們說話,一個雖直言無忌,卻有條有理,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直指事件的要害,顯然比起那儀錶堂堂的溫大有,實是強得太多。但李敦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個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的,李敦敏卻要謹慎得多,只是默默聽著,並不多言。
果然,便聽段子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邊……」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嘆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后斥責后,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后威信這麼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說到這裡,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后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六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楊兄弟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見著六哥這麼被人詆毀,我們也只能幹瞪著眼,除了在這裡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子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的人……」
李敦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六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象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子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敦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這裡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獨有他李敦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預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敦敏亦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敦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但李敦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文臣,只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台諫參劾雍王也沒用的……」說到這裡,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李敦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諱的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忌著太后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后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後置這個最疼愛的兒子於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點,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后、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假模假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坐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段子介這麼著毫不避諱的說將出來,眾人這時卻是聽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裡想得到這中間的許多世故,一時間竟是聽得目瞪口呆,連趙時忠都不由得連連慨嘆。
段子介又望著李敦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敦敏,李敦敏心裡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子中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后、兩府權重,尤其是祖制貴太后。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后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后並無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李敦敏搖搖頭,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敦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后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后亦無可奈何;若兩府中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只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的問道。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的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敦敏與段子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曹友聞卻是不以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么?」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下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六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後人。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道我們不能暗地裡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么?他們能說六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六哥的賢德么?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六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來這麼多錢……」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5
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志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麼好的形勢的么?」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制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問政。大王謹守本份,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嚮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裡卻道:「是老天要將這負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只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中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中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后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后的態度,讓他們看清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只怕平時暗地裡周濟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麼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儘管如此,李昌濟心裡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后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中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后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中,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中,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只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玉那裡,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王禹玉老奸巨滑,總是含混其辭……以臣之見,王禹玉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他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制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這些事情,都是趙顥早已心知肚明的,但這時候聽來,卻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他經營這麼久,到頭來,各部、寺、監長官以上,要麼是根本連試探都不敢試探,要麼就是如「至寶丹」一樣,含混其辭,首鼠兩端,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做這出頭鳥。他心裡也明白,這一點,實是他最大的軟脅。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后斥責陳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儘管此後高太后也曾多次在他面前稱讚過太子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后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后,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麼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麼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中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嘆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兇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中,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只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兇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預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從太后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兵在精不在多,只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制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份,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裡,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