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7)
第412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7)
「天覺之意是?」石越聽他的言外之意,卻越聽越覺得不對。李清臣反對廢除交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動機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討永順錢莊案流失的交鈔,十分得力,屢受褒揚。這些交鈔很多還在運回汴京的路上,若還沒來得及入庫,就被廢除,這豈非是一個笑話?何況朝中真正掌握財計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鈔對宋廷的財政非常重要,輕易廢除,勢必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李清臣也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也正是因為石馬王李等人對廢除交鈔的謹慎或者反對態度,在眾議滔滔之下,廢除交鈔才從來沒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議事日程上。石越盼著張商英回來,是希望藉助他的能力,為交鈔危機找出一條路子來,但此時聽張商英言外之意,卻似乎是張商英反而主張廢除交鈔。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聽張商英說道:「下官今日進京,特意去城內幾家最大的錢莊門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斬亂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你是想廢除交鈔?!」石越的臉色難看起來。
張商英避開石越的目光,道:「潘樓街的三家錢莊外,拿著交鈔想兌換銅錢的人,堵滿了幾條街道;汴京城裡的商販還不到下官當年離京時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鈔,竟然買不到一個大餅!相公,除非太府寺能開放兌換交鈔,否則,汴京的情形,會如瘟疫一般向全國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夠的金銀銅儲備的話,還用得著在這裡浪費唇舌?石越更加感到不耐煩了。李清臣已經幾次調低了錢莊每日的最高兌換額度,但即便如此,按著目前每日兌換的規模,最多一個半月,太府寺將連半個銅子都找不出來。
「朝廷正在設法保證兌換。」石越的語氣變得生硬。
「限額兌換不過是苟延殘喘。」張商英依然不敢正視石越的目光,但言語中卻並沒有畏縮,「每調低一次兌換限度,對交鈔就是一次打擊,交鈔已然傷痕纍纍。呂吉甫罷相前,韓忠彥在開封府還能靠平價賣米賣布,來平抑物價——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計可施,現今連開封府征秋稅,都不敢只收交鈔,不納糧米!下官記得相公曾經說過,交鈔一物,全賴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蕩然無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張商英說的都是大實話,但這卻更加讓石越惱怒。放諸四海皆準的所謂「經濟學」原理,原本也只是個神話。更何況他連這些基本理論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說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
韓忠彥用十分傳統的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將物價平穩下來,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轉,然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局勢就直轉急下,完全不受控制的變成了如今的局面。在這個過程中,石越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束手無策。
知道應當維護交鈔的信用又如何?知道應當滿足充分兌換又如何?便如張商英所說,石越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汴京有無數的品官之家、禁軍家屬、商賈……宋廷這些年累積發行的交鈔,有多少最終落入了他們手中?石越連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
「……事到如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相公須得快作決斷,廢除交鈔!」
「你知道廢除交鈔會令多少人傾家蕩產么?」失望的怒火湧上腦門,巨大的挫折感讓石越一時間難以容忍張商英對他之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習慣才讓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將怒氣發泄到張商英頭上,石越繃緊了嘴唇,眼中滿是怒意。「這是搶劫!這是搶劫!」
石越的怒氣讓張商英心裡徒然生出幾分怯意,但他默然了一會,終於還是抿著嘴,低聲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過上一兩個月再廢交鈔,朝廷會連軍餉都要發不出來!」
「那天覺可知禁軍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鈔發放的?」石越聲音中的怒氣,越來越明顯。他盼著張商英回來,是來幫助自己度過難關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構上是設有兩位少卿的,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書房中,突然靜了下來。在書房外面守了近一個時辰,侍劍才終於見著書房的門打開,石越與張商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但讓侍劍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將張商英送出書房,便即止步,並沒有如平時待客一般,送至中門。
尚書左僕射府。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的老僕人托著一盞油燈,引著四個二三十來歲的官員朝側廳走去。一路之上,只見府中道路走廊的兩側,隔上好遠才會掛上一盞的油燈,昏暗的燈光,僅僅能勉強照明而已。那老僕將這幾個人引進側廳坐了,便即告退,有兩個老廂兵奉上茶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撥開碗蓋,放到鼻下聞了一下,道:「這是信陽軍的茶。」
坐在他旁邊的一人卻嘆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好茶?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連根蠟燭都見不著……」
「如今蠟燭多貴,常兄不知道么?」那嗅茶的官員一面將茶碗放回案上,一面道,「現今本來物價便貴,瀘州又是大宋蠟燭的主要產地,如今是連寺廟裡的香燭都點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員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左僕射府書閣。
司馬光翻弄著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極熟悉的,刑恕是程顥的學生,同時也算是司馬光、呂公著的門人,他才華橫溢,很早就中了進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賞識,但因為對王雱批評新法,得罪王安石,在熙寧初年被趕出京師,當了一個小縣的知縣,後來司馬光與石越合作,主持撤併州縣改革,他那個縣被廢除,因為呂惠卿從中阻撓,刑恕就一直被閑置,這些年間,刑恕開始是在嵩陽書院一面任教職,一面讀書;同時也給《西京評論》寫點文章,和司馬康關係極好。石越撫陝時,據說刑恕曾經一度因富紹庭的介紹,想去石越幕府謀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對他非常冷淡,他在陝西只呆了一個月,便悻悻回到洛陽,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馬光的推薦,又做回崇文院校書——也算是個館閣。
常安民也是舊黨年青一代中的英材,他是熙寧初年的太學生,進入太學的時候,不過十四歲,熙寧六年中進士,王安石曾經對他百般籠絡,但他不為所動。後來因為言語得罪安惇,屢受打壓。也是前不久才被薦為倉部員外郎。熙寧年間的太學生,七成是新黨,三成是石黨,常安民在太學生中名望極高,還偏偏是舊黨,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更何況,常安民還與蔡確是連襟。這就更加要讓司馬光等人對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兩個名字就很陌生了。建州李綰、福州呂彰——又是「福建子」,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司馬光按捺住心中那種莫名的嫌惡感,將手中的名帖放到案上,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蔡京,溫聲問道:「元長,這李綰和呂彰,元長可認得?」
「相公問的可是李綰李公權、呂彰呂伯陽?」蔡京笑道,「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見過他們。」
「原來元長認得。」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學院出了一個食貨社?」 「食貨社?」
「是一個人數極小的學社,聽說不過二十來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東南頗具聲勢。這個學社還辦了一本《食貨》,下官略略翻過,大概是主張義利為一,重事功,講究經世濟用,他們專門研究歷代食貨財計之學,反對抑末厚本,主張農商並重,要求既要輕徭薄賦,又要保護富人。依下官所見,他們對交鈔、錢莊、互市、海外貿易都極為關注……」
「這無非是石學支派。」司馬光不以為然的說道。
蔡京笑了笑,搖頭道:「以下官所見,這食貨社雖然與石相主張有相近之處,但區別甚大。他們對理學、新學、石學都有批評,甚至對孟子與董子[155]都多有指責。下官就看到他們中有人說大程小程之學是不知痛癢之學;又認為六經皆史,新學妄解經義,說到底不過是無用之語;也有人嘲笑石學其實全無體系,無非幾塊破爛綴成,甚至有人說石相也就一部《論語正義》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闊之語;又罵孟子、董子常常曲解聖人之意,歪曲儒術……」
司馬光聽蔡京的介紹,他是方正君子,對這種狂妄輕薄子,心中更是平生反感,不由譏道:「那他們以為世間可還有學術?」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們的食貨之學。他們可是要為儒術立大體,定大略的。他們說孔子之術,就是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之學。要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大平,奢談道德文章,性命義理,那隻能南轅背轍,愈行愈遠。要成此外王之學,惟一的辦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學。而這食貨理財之術,便是他們最看重的有用之學。」
這番話與司馬光的學術,卻頗有暗合之處。但司馬光依然感覺這「食貨社」的人,過於妄自尊大,因搖搖頭,道:「這未免失之偏頗。」
但司馬光對食貨社居然並沒有全盤否認,卻不免令蔡京吃了一驚。他捉摸不透司馬光的真實態度,因又笑道:「其實下官對他們所知不多,便是這些東西,也是昨日這李綰、呂彰和下官說的。李綰、呂彰都是西湖學院出身,熙寧十五年的進士,早在食貨社還全無名氣的時候,便已是其中成員。因他二人懂賬目,對會計條例也極熟,登第后也沒有外放,被呂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權任主薄……」
司馬光聽到這二人竟然是呂惠卿所用,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
蔡京卻假裝沒看見,只笑道:「依下官之見,他二人來見相公,多半還是為了遊說交鈔之事。」
側廳中。
李綰和呂彰局促不安的交換著眼神。求見宰相時,即使被安排在側廳等上一兩個時辰,也已經算是優待了。以前求見呂惠卿的時候,他們曾在門外等了三天。但是,對於李綰與呂彰來說,投奔司馬光,卻到底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在此之前,他們曾經設法求見過蔡京與李清臣。那是兩次不太愉快的經歷。蔡京對食貨社非常了解,連李綰與呂彰曾經年輕氣盛的在《食貨》上撰文過嘲笑石學與新學也非常清楚——這也是李綰與呂彰明明是呂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員,卻不敢去見石越與王安石,反而要硬著頭皮來見司馬光的理由——所以,結果可以想而知,他們在蔡府,受到的只有譏諷與嘲笑。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呂黨」之後,李府的大門就對他們徹底關閉了,李清臣根本沒有興趣聽他們說任何事情。同樣的事情,如果在司馬光府上重演,無論是李綰還是呂彰,都不會太感意外。
沒人知道李綰和呂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來到這尚書左僕射府,他們並不想捲入任何黨爭,只是希望能夠有機會施展所學。呂惠卿曾經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他們在西湖學院時,研究從交子到交鈔的一切紙制貨幣,甚至連王莽的幣制也有涉獵;而呂惠卿既是他們的同鄉,更是交鈔的倡導者、推行者,他給他們一個機會,可以不要去州縣做主薄,可以在交鈔局了解、觀察交鈔的運作……這樣的機會,怎麼可能拒絕?
這也不能成為一種罪名。李綰和呂彰心裡對呂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對甚囂塵上的廢除交鈔的聲音,他們在同僚的聚會中為交鈔辯護,為呂惠卿的交鈔政策辯護,難道便是一種罪名?
對於李綰和呂彰來說,對司馬光品格的信任,幾乎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兩個人因為過度的緊張,身體已經有點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勵著對方。
對面,刑恕與常安民,卻輕鬆的有一撥沒一撥的聊著天。
「……小程先生未必及得上桑長卿。」刑恕輕輕地哼了一聲,「常兄可聽說了,汴京流言說,內頭六哥常常裝病逃課……」
常安民卻皺眉道:「這到底只是流言,豈能當真?」
「我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依我之見,原是大程先生做資善堂直講最好,有桑長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體卻不太好。」刑恕搖著頭,又對李綰、呂彰笑道:「公權、伯陽,也不用太拘謹,相公公務繁忙,不會這麼快便能見著。能見時,下人自來會通報的。」
常安民也道:「司馬相公是極禮賢下士的,公權、伯陽不用太拘束。」
「是。」李綰和呂彰忙齊聲應道。
刑恕見他二人神情,不由笑了出來,道:「公權、伯陽的高見,我和常兄都是頗以為有理,這才敢冒昧引薦來此。便是你們那食貨學派,我雖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講究經世濟用,司馬相公也定是讚賞的。本來這治理國家,理財食貨原也是離不了的,其間真不知道藏著多少學問,況二位所言,其根本終是不離聖人之教。如今交鈔正是國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當真能解此難題,前面便是青雲之路……」
「富貴青雲,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鈔,李綰與呂彰立時便來了精神。
「……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中,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中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只恐並非全然如此。」司馬光緊皺著雙眉,道:「若據子明所言,朝廷發行無本交鈔過多,縱是沒有這些議論,物價還是會大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