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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3)

  第408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3)


  「什麼?!」石越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交鈔自發行以來,假交鈔便一直沒有消失過,但是因為交鈔所用的紙張都是特製的,彩色套用技術又嚴格控制,因此假交鈔往往都是粗製濫造,只在一些偏遠或者不甚發達的地區流行,也很容易被識破。開封府界,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假交鈔的!這時候聽侍劍說開封府竟然出現假交鈔,而且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石越怎能不驚?!

  呂惠卿執政以來,交鈔發行過多過濫,導致諸多弊端。石越本來正在思考對策,希望可以緩步挽回商民對交鈔的信心。哪裡知道,這時候竟然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驚懼著,忽又聽到車外傳來似公鴨嗓子的呼喊聲,「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駕?」


  「這又是誰?」石越聽得真切,連忙吩咐停下馬車,掀開車簾鑽出去眺望,沒多時,便見一個內侍驅馬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石相公,皇上召見!」


  石越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經黑沉沉的,皇帝怎麼會在這時候突然召見?石越心裡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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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約摸著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中,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邊叉手侍立著的,卻是李舜舉。石越納悶的行過君臣之禮,一面在心裡揣測著——夜開宮門不是小事,若無軍事大國,皇帝不會夜裡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麼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舉,熙寧間的大宦官中,李舜舉的寵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這時候將他放到身邊,說明皇帝雖然病了,腦子卻還不糊塗……


  石越一面想著,便聽趙頊對李舜舉吩咐了聲:「你來說罷。」


  李舜舉應了聲「是」,便恭恭敬敬地轉身面向石越,說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石越方驚訝地抬頭,便聽李舜舉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急報,職方館探得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子、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


  石越一面聽著這驚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觀察趙頊的表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趙頊臉上的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復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榨取養份,更加迅速地恢復、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這麼多年來,遺虎成患的批評,從來沒有斷絕過,有人說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他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


  「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趙頊見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麼,溫聲安慰了一句,又憂心忡忡地說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見要亡國……」


  「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里。臣亦以為高昌亡國之日不遠。」石越連忙回道,說罷,又詳細分析道:「以殘夏之實力,雖屢戰屢勝,原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併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便是為此;但秉常之志,畢竟不在財貨。故此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后,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復仇,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党項之名而顫慄。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秉常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併高昌,臣以為其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有可能是因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并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只要財貨女子,示無大志,此乃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只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只能橫徵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這幾年間,石越一直在關注西夏的發展,這是他親手推倒的第一張骨牌,他當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張接一接地倒下。殘夏能兼并高昌,他並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氣,卻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卻聽李舜舉嘆道:「石相公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難怪方才聽到西夏大敗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雖然意外,卻似乎並不吃驚。」


  「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只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裡還敢招惹党項……」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幾個字——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風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識時務,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稱王稱霸;若不知好歹,竟敢東向顧盼,恢復西域亦非難事。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李舜舉搖搖頭,道:「相公這卻是料錯了。一個月前,涼州以西發現了數千西夏騎兵的蹤跡。西夏騎兵往來涼州,原也不稀奇,但自從熙寧十五年秋以後,李秉常銳意西向,涼州城外能見到的西夏騎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騎。這次卻是大反常態……」


  卻聽趙頊也哼了一聲,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給他們……顏色!」


  石越這時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頭沉吟良久,方問道:「押班,涼州只報西夏騎兵出沒,便沒有其他動靜么?」


  「這倒未聞奏報。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邊軍州,西夏若敢侵犯,自當擊退。若其不來犯境,諸將只要謹守疆界,嚴禁吏民與西夏互市便可。這幾年之間,李秉常以殘破之師,倒也不敢來挑釁。」


  石越點點頭,轉向趙頊,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為秉常或者只不過是做做樣子。」


  「從秉常這幾年在高昌的作為來看,他已非吳下阿蒙。那西遷党項部族,若說沒有思鄉之情,不想打回靈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國發生極大變故,李秉常卻不太可能冒然東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氣,這幾年又不斷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馴服,便可知秉常斷不敢魯莽挑釁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中,臉色頓時一變。 「除非……什麼?」趙頊也看出來了石越的緊張。


  「除非是北面有變故。」石越一瞬間,只覺得喉嚨有些乾涸。


  「這……這……怎麼可能?!」趙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話說滿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內部的壓力,做做樣子給部屬們看。這幾年來,秉常不斷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歸還興靈、允許其派使者回靈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國之威信橫行西域;要互市,那是為了有利可圖;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斷不可能還給興靈,卻不斷乞求,那必是因為他要給部眾一個交待,以示他並不曾忘記故鄉;而要派使者回靈夏祭祖,那更可見其內部有返回故鄉的壓力。殘夏雖然西遷,但時日還短,其部眾不免思鄉戀土,而朝廷這幾年卻屢屢拒絕秉常之乞求,甚至連使者也不接納,秉常迫於壓力,做做樣子,也是可能的。」


  趙頊點點頭,鬆了一口氣。秉常西遷,但宋廷斬草除根之心,卻也一直未死,所謂「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靈夏割據的時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靈夏既然恢復,對西域便不可能沒有想法,只不過暫時實力不濟,無法倉促圖之。所以宋廷對秉常西遷殘部,一是輕視,二則是敵視。秉常雖然忍辱負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眾內附,否則一切免談。兼之宋廷為了鞏固在靈夏地區的統治,對在當地有幾百年聲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憚,更不願意秉常有機會與當地勢力發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願意接納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對民間的走私,也嚴厲打擊。宋廷早已頒下敕令,凡私自西出涼州、賀蘭者,即處死刑。在如此嚴厲的敵視政策之下,秉常面臨巨大的內外壓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寧十四年,朝廷便應仁多澣之請,令地方有司保護西夏李氏陵墓。這幾年間,靈州年年都有當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這又是一件讓趙頊心裡很不痛快的事。儘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恢復漢唐故地」,而靈夏地區也的確是「中國故土」,但西夏統治當地近百年,若從李氏祖先為節度使割據算上,更有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連西夏的漢人,都不免會有人以「夏國遺民」自居。在這樣的情況下,「恢復故土」不容易,「恢復」之後,統治就更難了。宋朝的策略已經不可謂不得當,但除了對宋朝死心塌地的歸附者外,小規模的零星叛亂也始終沒有停止過;儘管嚴厲打擊,在秉常站穩腳跟后,也總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隨秉常……最讓人鬱悶的是,對於那些認定西夏已經亡國,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還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寬容。畢竟,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勵的「忠節」。


  「若老天能再給朕十、十年時間,朕……定重開西域!」趙頊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雖有小恙,但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罷,罷。」趙頊沒有讓石越說完套話,「朕心中有數……」他轉頭望著李舜舉,道:「朕還是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樣子,還是北面果真有變故,回頭要叫職方館查明,派人告訴蘇軾。」


  「是。」李舜舉連忙答應了。


  趙頊又轉向石越,「還有一事,也要聽聽子明主意。」他朝李舜舉丟了個眼色,李舜舉連忙從面前的案子上捧起幾本奏摺,遞給石越,低聲道:「這些都是彈劾資善堂桑直講的摺子。」


  石越心裡頭一驚,連忙打開奏摺,方打開第一本,立時便呆住了——彈劾桑充國的,赫然竟是楊時!他又一本接一本的看來,卻見這些彈劾桑充國的摺子,竟遍布舊黨、新黨,甚至還有與新舊石黨都不搭界的官員的彈章!石越知道桑充國雖然入仕,卻是與世不爭的性格,據說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本道只是尋常的小人嫉妒詆毀,哪料到竟會如此嚴重?這些人彈劾的事都大體相同,私自帶太子、信國公出入市肆,教習商賈賤業;不規導儲君學習聖人經典,反而教授諸般雜學,玩物喪志;在皇帝病重的時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遊玩……


  桑充國的出軌之舉,石越其實也早有風聞。但他沒有想到,矛盾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楊時的奏摺中說得十分清楚,程頤對桑充國的作為十分不滿,屢次規勸,桑充國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詭辯。對桑充國的極度不滿這才終於漫延開來,在這些彈章中,有人已將他等同於專門用遊玩宴樂來引誘君主學壞以固寵的佞臣!因為有傳聞說,太子每逢程頤上課,便經常裝病,而到了桑充國上課,卻往往翹首以待……


  「桑充國是子明的妻兄、王介甫的女婿,朕……」趙頊望著石越,說道:「朕本來以為,皇子生於……深宮,……長……於深宮,有機……會通曉點外面的世務,亦是好事。朕實是故意睜隻眼閉隻眼,但他卻未免太過火了……」


  「幾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宮裡到處找內侍、宮女變賣東西,還悄悄找一個內侍做牙人,令他出宮去變賣太后賞賜的玉佩,以買賣契據為證,許諾事成之物,可以賞他一成的好處!」李舜舉輕聲在旁邊說道,說太子的壞話畢竟不是一件好差使,更何況他心裡還知道皇帝對太子並無任何厭惡之意,「那內侍拿得玉佩,卻又犯膽小,這事才犯了。官家叫了六哥、七哥來責問,不料六哥、七哥反說這玉佩既然太后賜了,便是他們的。他們明買明賣,只是和百姓公平做買賣,想湊錢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費公帑、又不曾苛剝百姓,不算有錯……」


  石越低著頭聽著,心裡卻不覺得趙佣趙俟有何不妥,只覺得這兩個孩子頗有過人之處,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情在當時實在是駭人聽聞,倘若傳出去,還不知道要鬧多大的風波。一時之間,石越竟是口拙辭窮,不知道說什麼好。


  果然,便聽李舜舉又說道:「老奴以為,六哥、七哥的話,實是透著一種仁心。只是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又要朝野驚駭了。不僅桑直講難辭其咎,官家亦怕有人藉機大做文章……」


  石越心中一凜,不由悄悄抬頭望了趙頊一眼,卻見趙頊臉色陰沉沉的。


  「……太后也說桑直講太迂腐了,桑直講是魏晉名士,可皇子的師傅,還是要選老成的儒者。官家知道桑直講並非奸佞小人,不過有點不通世務,不識大體。他是當朝名士,做過白水潭的山長,倘若以罪去位,卻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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