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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4)

  第376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4)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面子,集英殿中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据,不得不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支持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可以說至關重要。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初始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復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陝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裡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制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面,趙頊心裡還是支持認可這個計劃的,因為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很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今日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並不公平。只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139]!


  不過,想是這樣想,而且趙頊也知道在互派常駐使節的情況下,很多事情都很難瞞過遼人,但這樣被蕭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傷疤,趙頊亦不能不感到臉上無光。他本想炫耀國勢強盛,蕭佑丹的回答,卻是當著各國使者的面,說宋朝其實只是紙老虎。


  趙頊有點丟不起這個人。他從心裡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制混亂,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堅信。但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誇大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子」,他也不能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裡,如同上百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麼完美,彷彿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麼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麼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在心裡無奈地苦笑著。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本來都應當由臣子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衝動——類似的事情,在歷朝歷代的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這是由雙方身份決定的。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子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面怕觸了皇帝的霉頭,另一方面,以眾凌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只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丑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麼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么?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了解得不夠透徹么?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僅僅是在諸國使節面前的面子;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中說出來后,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文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中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志欲待實現,他怎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這不是罵他是漢武帝嗎?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之類。呂惠卿注意到,汲黯與魏徵都曾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而《通鑒》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摺,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中,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徵,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中他下懷。雖然美中不足的是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麼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面子,其實算不了什麼。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那一邊。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只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子,能有什麼遠見卓識?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麼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見王珪「雍容」端坐,目不斜視——難為他有這種本領,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令呂惠卿自嘆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但這顯然並非人人能練就的絕技。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眾人不由得全都愣住了。大蘇文章天下傳誦,連趙頊都知道蕭佑丹這段話,是蘇軾《荀卿論》中的,眾人正不知道蕭佑丹用意,卻聽他笑道:「——此蘇子瞻之名句也。臣願以此為比,『觀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牆之火炮,封丘門外之夏人,此固為難能可貴者;然臣雖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稱,臣所欣然悅服,千里南來祝賀者,正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觀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聖明,因皇太後生辰而歡欣雀躍,家家戶戶設香禱告,願皇太后千萬歲壽。皇太后得百姓擁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為堯舜者,臣以為,正是此事也……」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子過來給趙頊下。然而這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高太后的「懿德」。的確,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極得人心,雖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娘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麼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互相傳頌,有時候連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後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聲。對於大宋朝而言,有這樣的一個好太后,的確也是福氣。然而——這又關趙頊什麼事?這中間有他的什麼功勞?而且,這表面上是讓他下台階的話語中,隱隱約約,依然是在他譏諷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禮義,告誡他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這更讓趙頊感到不舒服。 但偏偏蕭佑丹的話還輕易駁斥不了。


  他佔據著正禮。趙頊可以想象,這殿中有許多大臣一定都在心裡暗暗點頭,並且暗自感到羞愧——這麼大義凜然的話,居然不是由華夏正朔禮義之邦的士大夫說出來,反而讓一個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訓著宋朝人什麼才是禮義仁道……


  但蕭佑丹對自己的滿口仁義其實是不怎麼相信的,只要實力足夠,他是絕不介意以力服人的——不過,此時,卻見蕭佑丹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盞,高聲道:「臣祝聖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大宋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呂惠卿深知再不下了這個台階,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亦直起身子,高舉酒盞,道:「臣等謹祝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遲疑了一下,又道:「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眾人連忙紛紛直起身來,舉杯祝賀。蕭佑丹忙裡偷閒,又看了王堯一眼,卻見他說到第二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巴。顯然,在這裡,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的。


  石越離開集英殿後,不覺百感交集。蕭佑丹算是好好給大宋君臣上了一課,此人不可小覷,以大遼如今人材之盛,別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視。剛剛皇帝顯然是被憋悶得厲害了,宋朝被契丹壓了百餘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勢,好不容易出了頭,皇帝想在口舌上占點便宜,也是人之常情——雖然這幾年外交上宋朝其實佔盡了便宜,但皇帝畢竟這還是第一次親自面對遼國重量級的人物。然而卻沒料到竟碰上個厲害角色,弄得灰頭土臉。皇帝後來一直喝悶酒,李向安委婉攔了幾次,都沒擋住,散宴的時候,瞧趙頊的神色,顯然是有點喝醉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種辯論,石越自認也非蕭佑丹的對手——在國內的辯論,他擅長的是用事實說話,這樣比起那些空談義理的人,他的話就更有說服力。而面對西夏人時,很明顯,西夏人讀書還不夠多,並且宋夏之間地位、實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佔據到主動權。然而,蕭佑丹卻絕不一樣,他背後的遼國,是長期與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國;而蕭佑丹本人智計出眾,十餘年來顯然又很下了功夫了解宋朝,竟然連蘇軾的文章都讀得通熟……石越是頗疑心他剛才在集英殿的話,還有點挑撥離間之意的。他站在「禮義仁道」的立場,看起來是宋朝的諍友,但實際上卻處處迎合著舊黨的思想,若非他是遼人,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司馬光的門人。也許,這表明潛意識裡,遼國更願意與傳統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變化中的宋朝……但考慮到蕭佑丹本人其實是縱橫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懷疑他居心叵測。此事肯定會成為舊黨的口實——在舊黨看來,這是把臉丟到遼國去了。而新黨因此給舊黨扣上「勾結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朝局,已經如同一個人在走鋼絲,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便算沒什麼事情,也不容樂觀。蕭佑丹這時候施點手段,若是處理不當,很可能矛盾便會提前激化。


  石越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兒正在宮中,也不回內室,便徑直往書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熱鬧瞧,石府給僕人放了假,府中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人。經過迴廊時,卻見石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給石越行了個禮,笑道:「學士,密院的司馬大人來了,與潘先生正在書房說著話。」跟了他十幾年,石安也已經老了。


  「知道了。」石越勉強笑著點了點頭,「你怎麼沒去大相國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幾十年了,有啥熱鬧沒瞧過?」石安憨聲笑道,「那邊人也太多,我過去也只能看見別人的背。讓兒子領著幾個孫子去就行了,府里今日沒幾個人,我也不放心,四處看看——那些護院的小子太年輕,信不過,剛剛還看到幾個人聚在一起關撲,府里啥時候有這規矩?都以為今日算是過節,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丟了好些東西么?」


  人老了,話便多了起來。石越笑了笑,道:「侍劍不在家裡么?」


  「侍劍?」石安笑道,「學士走了沒多久,便被縣主叫走了。」


  石越頓時一愣,不用問他也知道是哪個縣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子,卻不知她把侍劍叫走做什麼?他搖了搖頭,又吩咐了石安幾句,便快步朝書房走去。繞過幾道迴廊,遠遠便見司馬夢求與潘照臨正在書房中說著什麼——二人也同時見著了石越,連忙停了交談,起身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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