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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5)

  第371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5)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意外。他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裡又生出一絲希望來。文彥博堅決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指責文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開始互相攻訐,不過,因為自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於這場爭執,似乎都還有所保留,這場風波最終被皇帝暫時按了下來。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復出,甚至認為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裡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新黨許多人則對於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郭逵並不太關心新舊兩黨的紛爭,但自己有因此「漁翁得利」的可能么?

  「仲通。」趙頊親切地叫著郭逵的表字,「卿雖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裡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裡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兵部侍郎不得直接升任兵部尚書……」


  皇帝說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於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兵部侍郎怎麼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勛刀與勛劍、功臣、勛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歷;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歷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隨意任用親信,擾亂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儘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也不能隨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制肘他,已是對郭逵極大的信任。


  「但當年朕要兵制改革,需要卿在兵部,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又繼續說道,「要是在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麼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138]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衝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


  「陛下!」皇帝這麼著讚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為國!」趙頊冷冷地望著郭逵,道:「不過,你身為朝廷大臣,須知分寸。酒樓里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非淪為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裡喝酒么?」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麼想呂惠卿,怎麼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何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么?是朕不肯納諫了么?」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面子,這崇政殿中,空蕩蕩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只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大材小用。」


  「哦?」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蕃,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衝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閑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摺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很可能只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只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復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只要是忠心為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裡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3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御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制后,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御史台的司法權,只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文明,其政治與制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制定所謂「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製度傳統的時代,制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被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制度解決一切問題,但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所謂的「完美的制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制度。一群破壞固有制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制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中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制度體系,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著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永遠都只能是普通民眾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他們並不明白,好的制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張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慾望,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歷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御史台,有意無意地想要恢復自己的權力。許多御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於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御史台獄」。於是,儘管皇帝已經極力剋制,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復甦。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衝擊著新制度。御史台獄始終存在便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御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御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御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御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復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不過,在御史台獄中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閒情逸緻去思考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裡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嘆:「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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