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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3)

  第369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3)


  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場相差太遠,逞口舌之利無益,他聽呂惠卿話中有妥協之意,便也不願咄咄逼人,只是顧左右而言它:「依在下之見,經略使若不能速定,益州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呂惠卿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為益州提督使,傳聞便是石越所薦。這時石越提起此事,其意甚明——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子就要先結案,怎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中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中勢力最大的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中威信極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經略使時,若能得他一言,份量便大不相同。但他也知道,既然是有求於人,那當然不能空手而來。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不瞞子明,益州提督使的人選,我亦是想了幾日了。」呂惠卿笑道:「高遵惠雖是戚里,但為人謹慎知兵,亦能有擔當,正可提督益州,不知子明以為如何?」


  石越卻故意嘆道:「可惜他這次只怕亦脫不了干係。」


  「法理不外乎人情。」呂惠卿正容道:「此案拖到今日,不當再拖,須得早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待,若無罪則罷,便是有罪,政事堂也理當保全這幾個人,請皇上特赦。某忝為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若能如此,亦是國家之幸,高遵惠若得脫罪,倒確是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石越隨聲附和,卻絕口不提唐康。


  呂惠卿點點頭,又懇切地說道:「我與子明,政見常有不同,這亦不必諱言。但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為了國事,這點是相同的。我素知子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為先的。不比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卻為了意氣之爭,或為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真不知似這般人,能稱『君子』否?某雖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為先……」


  他言語切切,令人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於公於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呂惠卿既然開出了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有所回報。唐康的案子,若呂惠卿真要從中作梗,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他一向視唐康如親弟,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而田烈武、李渾,更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而且,從公義來說,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又真假攙雜,令人無法準確判斷。若再這麼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儘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當然,石越也有私心,他未償不想藉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沉吟許久,石越方下定決心,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為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於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為了萬全。」他頓了頓,又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知石越已經答應,心中大喜,忙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制不住。剛剛才有渭南兵變之事……只不知為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石越笑道:「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麼節制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西軍,舍此別無他途。什麼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為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原本聰明過人,一經石越提醒,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贊道:「子明高見。」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畢竟尚有不足處。在平原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可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更有蕃騎中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中,於一葉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之西南多瘴氣,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蕃部望風而降,爭為前鋒嚮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地利的厲害,由此可見一斑。西南夷雖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不如唐軍、蒙軍,也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佔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象。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以在下之愚見,今天下之兵,擅長在山地作戰,而又不懼瘴癧者,惟有橫山羌兵。要與西南夷作戰,朝廷應當於沿邊諸軍中,抽調熟蕃與漢軍中有山地作戰經歷之精兵,並招募橫山羌兵,組建新軍。若有這樣一支軍隊,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處分別抽調少量軍隊,招募羌兵,亦可不影響到西北塞防。而將帥之選,便要自這隻軍隊的構成來考量——要有山地作戰之經驗,要有帶蕃兵之經驗!後者尤為緊要,蕃兵多是桀驁難制者,若非在西北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絕不能統率此軍。這樣的將領,西軍中也沒有幾個。」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選。」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漢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他又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擋一面,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是帶這種東拼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蕃情,在橫山一帶的蕃人中,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調教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正是。」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子明胸中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著呂惠卿,微微笑道。為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蕃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中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為怪,休說呂惠卿,便是文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兩隻部隊,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蕃騎。


  送走呂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鐘,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這麼晚了,潘先生去那裡做什麼?」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道:「那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子厚說,熙寧蕃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麼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不料侍劍卻搖頭道:「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只是蕃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


  石越不覺愕然:「為何我不宜去?」


  「學士還不知道么?」侍劍笑道,「熙寧歸化以來,蕃學便不太安穩。參加叛亂的蕃部子弟固然都被朝廷軟禁了,可其餘的蕃人,許多都和叛亂的蕃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聽說還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如今到處都是開封府的、職方司的、皇城司的……朝廷還特意移了一營禁軍駐紮到附近。京師別處都是通宵達旦的,從來沒有宵禁一說,但幾個蕃坊卻是不許的,我看再有一個時辰,開封府就要在幾個蕃坊宵禁了。學士這時候去,那邊的店鋪多半也歇業了。而且那裡頗有對朝廷不滿的蕃人,喝了酒便鬧事,學士去那種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麼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更衣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面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僕六人只騎了馬,往熙寧蕃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為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見熱鬧,家家戶戶依然是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鋪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閑散狀態,但也甚少有這般閑情出來逛夜市。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為之咋舌。侍劍知道石越對這裡不太熟悉,一路走一路介紹,哪家店鋪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姜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裡竟都是應有盡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麼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麼國,運來了一大批蕃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但也貴得嚇人,一把蕃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著說些趣事,「不過樣子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谷刀罕見。」


  「朝廷頒布勛刀勛劍之制時,勛刀便曾想仿達馬斯谷刀的形制,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麼劍能比得上達馬斯谷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中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時宋人對南海了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中,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蕃劍,只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只聞其名,未識其面,便是見著,也分辨不出。


  侍劍卻以為石越不信,因笑道:「學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便點頭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拘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侍劍當下領著石越輕車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抬頭看招牌,卻寫著「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進店,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聽一人嘆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不想能在此邂逅二人,連忙快步走入店中。只見這李記劍鋪裡面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中兩個布衣男子正背對著自己,端詳著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何人?


  「仲通、蓮舫!」正在欣賞「真臘蕃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背後有人喚自己,連忙轉身,不料卻是石越,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子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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