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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6)

  第36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6)


  趙頊默默嘆息,良久,才又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范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范純仁?!石越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范純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真是難以預料。范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中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他尚在驚愕當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純仁品行素佳,才幹資歷,皆足當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純仁入主蘭台,但范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何好處?難道他覺得范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諮詢,實則卻是心中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覺到皇帝的眼睛正看著自己,當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著皇帝微微欠身,飛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說道:「陛下,若只是論品行、才幹、資歷,范純仁入主刑部,都是極恰當的。只是……」


  「只是什麼?」趙頊聽出石越話中的反對之意,亦覺意外,不由追問道。


  石越抬眼正視皇帝的目光,大著膽子道:「恕臣大膽,臣不知范純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說范純仁會不願做參知政事么?」趙頊眼中的訝異之意更濃了。


  王珪頗不以為然地搖頭道:「世間有幾人能面對執政之位而不動心?范純仁又不是想做隱士的。」石越卻只是笑著不說話。趙頊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這麼說來,卿已經知道範純仁想去益州做觀風使?」


  這回卻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純仁做益州觀風使?」


  范純仁自薦不到兩天的時間,這本是極機密的事情。趙頊見石越這般肯定范純仁不願做執政,不免要疑心范純仁「輕浮」,石越早已知道他自薦之事。但他細看石越的神情,卻又不似作偽,奇道:「子明不知道么?那為何竟會以為范純仁不欲為執政?」


  石越忙笑道:「臣其實亦只是猜測。臣在陝西之時,曾與范純仁共事,知其頗有乃父遺風,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獄乃是國之重器,但范純仁十餘年來,未曾斷案論刑——臣不敢說范純仁不能勝任,但萬一有傷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純仁所願……」


  「原來如此。」趙頊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不過,朕以為刑部尚書第一要緊的,倒是謹慎公正。至於敕律格式,斷案決獄,士大夫豈能盡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純仁去益州,原亦是極好的人選。他條陳益州十四事,朕以為頗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現在少一個刑部尚書——刑獄關係天下蒼生,總比益州要緊些。況且以范純仁去益州,做個巡邊觀風使,是殺雞用牛刀。這種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寧初年,用他總制河東四路軍事;王韶開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觀察形勢——他回來的報告對皇帝最終下定決心要恢復熙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後保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負責監督。這歷歷事迹,石越自然知之甚詳,公平來說,這些覆歷王中正也是功大過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都很好,為人剛愎好財,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個將益州逼出農民起義的導火索;更何況石越當年想方設法令他不能參預伐夏之役,使他沒立上這個大功,二人之間早已經結下仇怨。於公於私,石越在這件事上都無法沉默。


  皇帝的話剛剛說完,他便立時離座跪了下去,頓首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頊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對,幾乎嚇了一跳,臉色亦鄭重起來。凝神聽石越說道:「陛下,臣久撫陝西,頗聽到一些傳聞。王希烈在河東時,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師時謹小慎微之模樣,諸將送錢多者,縱然無功陞官亦快;不肯送錢者,縱有功亦不得陞官,河東諸將怨聲載道。甚至折家百餘年來,為國之藩籬,久鎮河東,竟然也要賄賂一內官以自保!連當年王韶開熙河,臣亦聽到傳聞,王襄敏為全己志,不得不賄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從中作梗。此種種劣跡,臣雖未有真憑實據,然陝西、河東,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風捉影之辭構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乃非常之地——陛下,國朝素有『揚一益二』之俗語,富庶之地,先前又未報有天災,糧價怎會無故暴漲?渭南兵變,也是河北禁軍不願去益州『送死』所致——可無緣無故,軍中又怎麼會有這種謠言?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國家計,益州亂不得,臣以為,哪怕最後查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亦寧可謹慎一點,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這些傳聞,若是平時,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時,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讓范堯夫去。」


  趙頊臉色越聽越凝重,到最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要知道,石越是極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擊一個官員的。這也是石越極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實在厭倦了新舊兩黨之間的相互攻擊,尤其是那種沒什麼證據,互相指責對方人品的攻擊。甚至連台諫的奏章也是這樣,開頭總是先將要彈劾之人的人品貶得一無是處,再開始正題,若依他們的說法,司馬光、石越之奸惡,李斯、趙高輩相比都遠遠不及。這種論調,讓趙頊非常厭煩。有好幾次趙頊竟忍不住發作,當面反唇相譏。只有石越是個例外,無論對方是誰,他都只是就事論事,極少涉及到對方的人品。而且,趙頊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極少攻擊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因如此,石越的話雖然只是根據「傳聞」,卻已經令趙頊十分惱怒。


  宦官收受賄賂,並非不能容忍。但到了連折家、王韶都要行賄的地步,這便不是收賄這麼簡單了。開熙河乃是國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觀察形勢,他一句話便事關朝廷十餘年的國策,他怎麼便敢因賄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經死了,否則便此一條,他也脫不了編管之罪!最重要的是,趙頊派宦官參預軍機,為的便是互相監視。皇帝指望他們觀察邊將的一舉一動,然後據實上報,但宦官若然收受賄賂,與邊將沆瀣一氣,反倒成為了邊將欺上瞞下的工具,那這些奄人對皇帝還有什麼用處?

  內外勾結,素來便是大忌。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充斥著趙頊的情緒。趙頊兇狠地盯著石越,冷冰冰地說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石越抬頭回視皇帝,從容道:「臣豈敢欺君?!」


  「好!好!」趙頊連連冷笑,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臣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忙跑了進來。


  「你去傳旨……」


  「陛下!」「陛下!」石越與王珪不約而同地打斷了暴怒的皇帝。


  趙頊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開口,他已經明白過來——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獄!而且涉及的,全是軍中的將領。


  「你去傳旨,叫王中正去北京養病!」


  「啊?」李向安愣了一下神,但他畢竟當了十幾年的差,不待皇帝發怒,忙道:「遵旨。」 「讓童貫去河東,問問折克行,叫他將送給王中正的禮物開張清單,給朕帶回來。」


  「遵旨。」李向安這才意識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頭退了出去。


  趙頊猶不解恨,恨聲道:「賤奴焉敢如此!」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對石越的偏信,讓他既感到羨慕,又十分忌憚。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訴他,什麼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寧朝數度沉浮,卻始終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麼樣折騰著石越,甚至忌憚、提防他,但是心裡卻始終對他有一種信任。無論這看起來有多麼的矛盾,但在這一瞬間,王珪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看來,應當讓自己的兒子們多跑幾趟石府才對……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結果。他本來已經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陝西頗豎恩信,無論地方官還是軍中將領,找些人出來彈劾王中正並不是難事。縱然扳不倒他,也能滯緩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實也料不到自己幾句話,竟幾乎扳倒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輕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務,倒是益州觀風使之人選,陛下不可不慎。」石越開始得隴望蜀,但他依然說得極為委婉,「臣以為益州之事,牽涉到朝局變動、一路生民、大宋數十年的國運,若是選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這番話聽在趙頊耳中,卻頗覺刺耳。趙頊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現了問題,但是他依然也認為反對者誇大其辭。所謂「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說牽涉到「朝局變動」,卻是點醒了趙頊。


  的確要防著有人藉機否定熙寧歸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黨爭。若這麼看來,連范純仁也未必是合適的人選。忽然,趙頊心中冒出一個念頭:難道呂惠卿舉薦范純仁為刑部尚書,竟也是擔心……但他馬上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說呂惠卿不可能知道範純仁想做益州觀風使,古往今來,也沒有保薦自己的政敵當宰執大臣這種黨爭方法……呂惠卿還是識大體的,朝野中有些人,對呂惠卿的確存在著極深的偏見。


  「子明心中可是有適當的人選?」趙頊忽然問道,此時他已冷靜下來,望著石越的眼睛中,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石越似乎沒有覺察皇帝話中的試探之意,「臣以為,陛下應當擇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則陛下能信得過他們不會為朋黨所利用;一則若萬一益州局勢果真不堪,他亦能壓得住益州四司長吏,巡邊觀風使立時便變成安撫使,可以當機立斷,處置事務;最要緊的是,元老重臣之經驗,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話讓趙頊的心動了一下。


  石越緩緩抬頭,直視著趙頊,從容說道:「臣以為,陛下或可徵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趙頊騰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驚。石越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嗎?他剛剛還在說「朝局變動」,難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變動」!況且,王安石復出,對石越有什麼好處?雖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來的已經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王安石依然是開創了熙寧變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謂新黨的「赤幟」。退居金陵愈十年,人們對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變——他在相位時的剛愎自用、怨聲載道,除了那些頑固的舊黨,大部分人已漸漸淡忘;人們記得的,是他遠在呂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無與倫比的人望。甚至還有許多人認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馬光、呂惠卿固然居功至偉,但是王安石的開創之功更不可沒!石、馬、呂之政績,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還記得《汴京新聞》上曾經刊登的一篇時評,文章分析了熙寧朝的所有「新政」,最後發現,熙寧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揚棄。石與馬所看到的問題,王安石早已看到,石與馬本質上都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解決方法進行修正,不過石越更加積極,而司馬光則更加謹慎。這篇熙寧十六年刊發的時評,曾經受到廣泛的讚譽,雖然在王珪看來,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過是故意將王、馬、石三人並稱,藉此來貶低呂惠卿,以表達對時政的不滿。但是,這也證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舉足輕重。


  石越居然舉薦起王安石,這無異於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來回踱著步,語氣中掩飾不住激動。


  石越默默地望著皇帝,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如他的表情那麼冷靜,如若仔細觀察,可以發覺,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顫動著。


  在偏殿的君臣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石越與王珪這才告退。王珪因為輪值,便徑直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卻是取道東華門出大內。他才走到東華門,迎面便見著幾個宦官正服侍著雍王趙顥在門外下馬。他雖然頗忌諱與這位「賢王」打交道,但這時候卻也不能故意躲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向趙顥見禮。


  趙顥亦不料遇著石越,雖然親王之貴,在宋之爵位中為最尊,但有宋一代,親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於宰執,趙顥不敢怠慢,連忙回禮,一面笑道:「小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子明,亦是在此東華門外。不覺便亦已是十餘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風采卻更勝十餘年之前。」


  趙顥笑道:「司馬光常說『不誠之事,不可為之』,子明這話,卻有點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問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見你們兩個么?」


  石越不料趙顥對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諱,不覺愣了一下,道:「今日王禹玉輪值。」


  「可是又『金帶系袍回禁署』了?」趙顥玩笑道。


  石越亦不覺莞爾,他知道這是當年梅堯臣寫王珪的詩,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經通判揚州,幾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開國一百餘年,他的際遇也是異數。當年梅堯臣作此詩時,王珪還只是翰林學士,經歷坎坷的梅堯臣便非常羨慕他,因詩詞唱和,半真半假的寫道:「金帶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區擁節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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