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12)
第357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12)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僅僅是一次回京敘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階——他心知肚明,這也是文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文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文彥博究竟是憑什麼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中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曆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方模稜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才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紫嚴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彥博含笑望著呂惠卿,雖然是在逼呂惠卿表態,但語氣聽起來卻似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文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后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稟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麼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麼多重臣,要麼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麼持中觀望,等著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人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文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摺在等著自己了。「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閑視之。某以為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為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為如何?」
呂惠卿這麼一表態,頗有點出乎眾人意料,文彥博問道:「那麼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公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中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請皇上聖裁。」
這番話卻是無可挑剔,文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文,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此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稟報此事。」
文彥博微微額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稟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文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公,這裡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為這麼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文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象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為他逃過了這一關,他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感覺,文彥博與司馬光的招數也不是到此為止。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文彥博與司馬光……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為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的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為官府辦事,但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用關係。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麼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藉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麼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中,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文彥博,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為官方典範的事迹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眾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託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為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預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文件檔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為悠閑,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閑。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有近百名文武官吏,卻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文彥博挂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從實際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相當有效。讓官吏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都認為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為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象徵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為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中,只有西湖學院名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
最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子便可以,但不料反被台諫彈劾,說他「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子監附近。但這個官署裡面卻經常落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屬也有樣學樣,這裡也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冷衙門。 不過,石越此時心情甚好,所以沒打算去編修敕令所打擾下屬的睡眠,上了馬車后,石越便開始閉目養神。但他只閉得一會兒,便總覺得心裡掛著一樁事情,心煩意躁,怎麼樣也靜不下心來。如此幾番,發現無論如何,那個幽靈一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卻又捕捉不獲,他乾脆睜開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因為石越極討厭那種官員出門清道的排場,所以也極少帶儀仗出門,他在陝西招募的親兵衛隊,在戰爭結束后,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權,將大部分跟隨自己的衛士安排到了西軍中。極少數隨他回京的親兵,也陸陸續續遣散,有的回了陝西,有的進入禁軍,有的則在官府當小吏。只是鑒於當年在陝西被行刺的經歷,加上他畢竟也是宋廷貴臣,必要的儀仗與排場有時候必不可少,在潘照臨的堅持下,石越才最終留下了四個武藝出眾又極為忠心的親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門,往往便是一駕馬車,四五騎護衛相從而已。這樣的行頭,甚至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不過,這樣的作風,不擾民是不擾民了,但是行進速度卻會變得極慢,從文彥博府到學士巷,要經過幾個鬧市區,路上人來人往,馬車的速度有時候還不如步行來得快。
如此隨著人流緩緩地穿行了大約一兩刻鐘,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感覺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他心裡掛著是什麼事了——文、馬一定是有了巡邊觀風使的合適人選,才會這麼容易與呂惠卿妥協的!呂惠卿以為他佔據了任命益州巡邊觀風使的主動權,但若是文、馬早有了一個讓呂惠卿不能拒絕,甚至能讓皇帝與滿朝的文武大臣都無話可說的人選……那麼他們實際上還是穩操勝券!
石越立即仔細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後經過,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閃過文彥博與司馬光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表情變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瞬間,石越又怔住了。
文彥博、司馬光心目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石越開始一個個過漏可能被推薦的人選,又一個個地否決。有資格擔任觀風使的人很多,有能力勝任這個職務的人也不少,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有必操勝券的把握。文、馬固然能提出親附舊黨的人選,但呂惠卿手中同樣也有旗鼓相當的人選,在一個由呂惠卿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尚書省,這些人選並沒有優勢可言。
一時間,石越又疑惑起來。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但若不知道文、馬究竟會推薦誰,他的判斷便算是正確的,也毫無意義。對於石越來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料敵先機,事先盤算新黨與舊黨的打算,然後利用他們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張,從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過,隨著新黨與舊黨越來越遠離極端傾向而轉向溫和靠攏,他們便越來越會妥協;而所謂的「石黨」越來越壯大,石越的這種招數便越來越不靈便。畢竟,扮豬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實力不能引起別人的高度警覺。但幾乎失去一切直接權力的石越,要發揮自己對朝局的影響,甚至一舉翻盤,又不能不利用這一招。
也許,遲早石越的勢力會真正成為大宋的第三種勢力,站在正面與新舊兩黨交鋒。但那個時刻,肯定不會是現在。
現在的石越,唯一可以發號施令的地方,叫「編修敕令所」。
但石越並不打算因此放棄對朝局發揮他的影響。他蟄伏得夠久了,冬眠期已經過了。扳倒呂惠卿,帶領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這一次,石越並不准備當看客。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他絕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他的成果。
然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停車!」石越忽然大叫一聲,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去大相國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臨肯定在那裡和智緣大師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