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10)
第355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10)
但金蘭與王昉去靜淵庄卻撲了個空,柔嘉與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進宮了。金蘭本想與王昉一道在靜淵庄等柔嘉回來,但是她沒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領著石府的人過來,說是石夫人請她過府,金蘭不敢怠慢,連忙又託了王昉代她向柔嘉與清河賠罪,又轉道去石府。這麼著來去折騰,到石府時已是隅中時分。她才到了門上,便見阿旺已在那裡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雖然只是個婢女,但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幾家對待下人極為平等的簪纓之家,她聽說石夫人甚至允許阿旺自己擇婿!只是不知為何,阿旺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怡園——石越為了女兒,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買了一座名為「怡園」的小莊園做學校;梓兒又用自己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名門閨秀,甚至還請到了被遣散的老宮女到怡園任教,教授女紅、禮儀、琴棋書畫甚至是算術、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餘家朝廷大臣將自家的女兒送到那裡學習,連當今官家最寵愛的淑壽公主也常到怡園學習。阿旺便在怡園教習彈箏與夷語。金蘭一面隨著阿旺向後院走,一面便笑道:「卻不知嫂子召我來有何事?」卻聽阿旺笑著回道:「實是相公要見縣君,應當是為了二公子的事。不過早上有兩位客人來求見相公,相公和他們談了幾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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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口中所說的「兩位客人」,就是秦觀與范翔。范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升遷,好不容易才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范翔眼見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中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不能不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無可奈何。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范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中樞。范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著茶,一面聽范翔說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閑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嘆,愁容不展,因問他原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著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范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范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為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中之意,卻只覺得凄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嘆道:「這道士也可憐。」
范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后,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為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文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子建之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子,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范翔笑道:「這張子敬倒不愧是個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嘆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子敬!好個張子敬!」
石越低聲復念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過張子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為以鄰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為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鈔錢比[133]混亂,也是短短几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也覺甚出意料之外,因為呂惠卿雖然為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著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眾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裡是很佩服的——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后又遭喪子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為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范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范翔偷眼看著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為陝西的局面,實是范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為馬價下跌,范公為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葉,向銀夏牧場買馬、牛——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范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為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范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吝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為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著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為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陝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為是以鄰為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為足下非瘋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才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么?」
范翔聽秦觀說著這些極為露骨的話,心中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卻見石越淡淡說道:「若是將鍋子燒穿了,大夥最後都要餓肚子。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才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稟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與范翔、秦觀相談甚歡,原本談興未盡,但文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里辦公議事的,既是文彥博相請,他知必有要事,卻不敢怠慢,連忙點湯送客。待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卻聽侍劍在旁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么?」
「哎喲!」石越卻是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這時便只簡略吩咐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請夫人告訴金氏,二公子現在御史台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石越沒有猜錯,文彥博請他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文府時,赫然發現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沒多久,緊跟著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敘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中,眼見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表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抬也會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文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文府後,文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諸位大人,種子正故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依宋軍的制度,大軍在外,沒事也要一日一報,但縱是如此,蜀中與汴京相距數千里,種諤死的消息傳到京師時,豈碼已經是死了半個月了。但這廳中的人,所關心的,其實倒不是種諤的生死。
過了許久,才聽章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敢問文相,種子正是怎麼死的?」這是所有人想問而不敢問的,相比而言,大家更害怕聽到兵敗的消息。
「病死的。」文彥博沒有讓眾人有鬆口氣的機會,「剛剛收到五百里馬鋪急報,種諤到益州后,沒去戎州,反率軍進駐瀘州。人還沒到瀘州城,便忽然病倒,幾日之內便不起了。龍衛軍一個指揮為前鋒,早已深入納溪寨,聞訊后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餘人全軍盡墨。西南叛夷偵知種子正病故,官軍軍心動搖,糾合萬餘人馬進攻瀘州城,瀘州知州莫九萬棄城而逃,瀘州失陷。叛夷又設伏兵於道,邀擊兼程趕往瀘州救應的益州提督使蔣仲行,官軍大敗,損失近千人,連蔣仲行也戰死……」
「啊?!」連一向鎮定的石越,也再也無法保持從容了,未及交鋒,主帥先病死了;然後瀘州失陷,還賠上了一個正四品的提督使!這是西南夷叛亂以來,宋軍陣亡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對於已經混亂不堪的益州來說,這實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軍如何布陣應付?」李憲皺眉問道,「瀘州一失,富順監岌岌可危。甚至昌、資、榮三州皆受威脅。若是叛夷得富順監鹽井之利以資軍,抄掠內地,與盜賊相合,益州……」
「請諸公前來,便是要商議一個對策。」文彥博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皇上馬上就會召見,我輩深受君恩,不能輔佐君父為堯舜,建太平之世,已當自愧於心。若是皇上問起來,竟是束手無策,我等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故此某遍請兩府公卿將相,共謀良策。」
他話未說完,廳中眾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當中。每個人都知道,雖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兩制官不得私至執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呂惠卿也經常在私邸商議國事,但是兩府在一個大臣的私邸合議,畢竟還是頗犯忌諱的。文彥博已經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間便要致仕,皇上再怎麼樣,對於這個三朝元老,穩穩噹噹給一個「太師」的加銜回鄉養老,這是絕對省不了。但在座的人卻各有前途,不可能無所顧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彥博這一招,擺明是針對呂惠卿的。兩府合議本來應當由呂惠卿主持;但如今既在文彥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亂,怎麼說呂惠卿也脫不了干係,文彥博便可以牢牢地佔據著主動權。他短短的幾句話,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片忠君愛國之意,甚至還頗有自責,但每個人都聽出了言外之語——既然說益州局勢「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那麼這不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又是什麼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呂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