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6)
第345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6)
「果……果真有百姓逃匿山林為盜之事?」高遵惠被唐康所說之話震驚了。益州局勢,難道真的敗壞到了這種地步?
「我豈敢亂傳謠言?」唐康苦澀地說道:「事關考績,地方官多隱而不報。大人應當知道這幾年間,朝廷發行了多少交鈔!朝廷為供應軍需,在益州和買[123]糧食,徵用民夫,交付的都是交鈔。成都一面是糧食奇缺,一面是交鈔泛濫,官價和買,八百文交鈔一石米,而成都市面上交鈔兩千文,才能買到一石米!多少地方百姓,連糠都沒得吃。」
高遵惠長嘆了一聲,默然不語。物價上漲,並非只是益州路的個別現象,包括陝西路、河東路、京東西路、汴京、兩湖甚至是河北,都有不同程度的物價上漲。他在汴京的朋友私下裡寫信對他說,朝廷每年收的銳,都是逐漸地銅少鈔多,到了去年,幾乎全變了交鈔,朝廷每年自各銅礦開採出來的銅,鑄成銅錢發行后,便完全收不回來了。朝廷現在發行之交鈔,他懷疑根本都是在無本發行。所以聽說朝廷中已出現議論,要求在徵稅中實行(銅)錢(交)鈔五五制,以緩解危機。而讓高遵惠大惑不解的是,朝廷沒有銅錢,可陝西市面上,竟然也很少見到銅錢……銅錢都到哪裡去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高遵惠已然相信唐康沒有撒謊。他不懂「錢法」,弄不清交鈔、銅錢這碼子事,但是卻明白糧價之重要。並非災年,成都卻石米兩貫,已是極為嚴重的事情。而且,益州路不僅沒有存糧去平抑糧價,反而還要不斷的供給軍用……到了這個地步,如果朝廷再分兵陝西,導致益州兵力不足,那真是將要有不堪言之事了!
「高大人,恕下官無禮。公將為大臣,將為戚里?」唐康直視著高遵惠,逼問道。
高遵惠迎著唐康的目光,反問道:「大臣如何?戚里又如何?」
「大臣者,以天下為己任,要擔當的,乃天下之興亡、社稷之存否、百姓之禍福。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戚里者,不過為家族之禍福,一姓之私利,其賢者,不過謹小慎微,自全其家而已。大臣雖貧賤困苦,然天下之人無不景仰;戚里雖富貴尊榮,然上至公卿士子,下至販夫走卒,視之不及商賈,遑論尊之重之?」他望著高遵惠,動容道:「大人雖素有賢名,然戚里之賢,孰若大臣之賢?本朝戚里之家數百,稱賢者亦有數十。大人以為皇上是願意多一位謹慎守法的戚里,還是願意多一位為國盡忠的賢臣?!」唐康雖然是遊說高遵惠,其實也是說的自己,高遵惠固然是「戚里」,可他唐康,卻也逃不脫「衙內」的身份。這種身份,對於庸庸碌碌的人來說,自然是一種幸運,但對於抱負遠大的唐康來說,有時候卻也是一種負擔。
這些不太順耳的話,同樣也擊中了高遵惠的心坎。他一生謹小慎微,持家守身,所能謀求的,不過是做一個守法的外戚,不至於貽致後世史家之譏而已。以他外戚的身份,終其一生,都極難入兩府,所以他所指望的,亦不過是做到高家的族長而已。
「某隻要能做一個守法之外戚,於願已足。」高遵惠自嘲道,「鴻鵠之志,非燕雀所能知也。不過,我也斷不至於為一己之得失,而敗壞國事,成為天下之罪人。君等為國家百姓,義不顧身,遵惠何不能成人之美?」
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卻被命運捉弄,竟頃刻間毀於一旦。高遵惠在心裡無奈地嘆著氣,不知是在嘲笑自己方才那片刻的衝動還是在感慨命運的無常。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擺脫不了那士大夫的宿命。反正左右都是罪過,再怎麼樣也倒霉不到哪去,倒不如成全一下這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罷,說不定,也是給石越與文彥博、章惇們一個人情。他沒有唐康那樣的豪情壯志,不惜一切也要做擔當天下的大臣,但他同樣也不想成為天下的罪人。惹上這麼大的事,族長不用說是沒有指望了,便是將來的起複,高遵惠也已是意興闌珊。
高遵惠計算著自己將來可能要被貶斥的地點,設想著有沒有可能提前致仕安享福貴,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田烈武與李渾正又驚又喜地拜謝著。
孤零零的渭南縣城,在昏沉黑暗的夜色中,一片死寂。低矮的城頭上,依稀有幾個火把來回走動著。城中隱約可以聽到有人在低聲地抽泣著,還有一股股屍體開始腐爛時散發出來的惡臭在空氣中瀰漫。
除了極少數人逃出城中外,大部分的亂兵們都懷著極大的恐懼,窩在小小的渭南城中等待著命運的宣判。軍官們絕大部分都死光了,經過一輪輪的內鬥后,亂兵們脅迫唯一一個倖存的副指揮使朱光為首領,自稱「都指揮使」,維持著鬆散的秩序。區區一個副指揮使,如何能夠有能力有威信統率這近萬人的桀驁之徒?被兵刃架上脖子來做這個「都指揮使」的朱光,自然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亂兵殺死。但為了自己的命運,他還是幾次建議亂兵們散入少華山以南,洛水以北地區的群山中,但亂兵們又是擔心沒有糧食,又是害怕地形不熟,更荒謬的是,竟還有人擔心朝廷處罰他們的家屬……亂鬨哄地幾天也沒有決定下來。朱光打心底里便看不起這些亂兵——凡參預兵變者家屬,一律將被流放,這是大宋朝的鐵律,他們竟然還敢心存幻想!他們面前只有死路一條。窩在渭南是死,西向京兆府是死,北渡渭水是死,進入少華山區,其實也是死,不過能夠晚死些日子罷了。朝廷絕對不可能容忍兵變的,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明白,所以他們才會瘋狂的飲酒、搶劫、鬥毆、殺人,無惡不作……但朱光也看穿了這些亂兵的心理,這些人還在指望著招安——倘若能夠打敗朝廷來鎮壓的軍隊,或者朝廷兵力不夠,的確也有招安的可能性,那樣便只會有幾個倒霉鬼會被殺掉——但其中肯定包括朱光。這也是朱光竭力想勸說這些叛兵離開渭南的原因。不過,在朱光看來,朝廷決不可能這麼快派來軍隊鎮壓,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照現在這個揮霍法,渭南縣用不了多久,就會沒有糧食了,那時候,他們不走也得走。在此之前,他還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 轟!轟!正做著噩夢的朱光突然感覺到屋子一陣晃動,隱隱約約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殺喊聲、兵荒馬亂的奔跑聲……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光猛地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猛然醒過神來,明白這不是在噩夢中,他「啊」地大喊一聲,「霹靂投彈!」慌慌張張穿了衣服,提著長槍,便往屋外奔去。
到了街上,朱光才發現到處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東南西北,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有人亂跑,到處都有霹靂投彈爆炸的聲音。誰也沒想到朝廷鎮壓的軍隊會來得這麼快,個個都疑心是天兵從天而降,亂兵們全然喪失了鬥志,曾經的精銳禁軍,竟變成了烏合之眾,一個個似喪家之犬,只想著奪路而逃。朱光一連抓了好幾個到處亂竄的亂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朝廷軍隊是趁著幾個守城牆的哨兵正在賭博,用繩索攀過渭南那低矮的城牆,奪了城門,殺入城中的。但黑夜之中,沒有人分得清究竟有多少軍隊……
「再……再……不……不跑來不……不……及了……」被朱光逮到的士兵慌慌張張地說道,趁著他不注意,轉身便朝西邊跑了。
朱光跺著腳,惡狠狠地咒罵著。但兵敗如山倒,他無力回天,也只得保命要緊。但他畢竟不同於一般的亂兵,略一定神,便知道西門和北門沒有希望,這兩面都臨河,休說亂兵正從這兩個方向瘋狂地湧來,便是能跑出去,北人不習水性,最後也只能餵了河裡的王八。朱光尋著路,便向東門奔去。才跑過兩條街,便見前面一群亂兵自相踐踏著敗退而來,一名黑袍宋將手執長刀,領著不知多少人馬在後面緊緊追趕。那人武藝高強,幾個亂兵想著負隅頑抗,眼見兩三合間便已被砍翻。朱光方一愣神,便聽到一枝羽箭嗖地飛過耳邊,他再不猶疑,轉身便奪路而逃,慌慌張張向南門奔去。不想幾股亂兵無路可走,見著他向南門跑,竟紛紛跟著他一齊湧向南門。朱光只聽到箭矢嗖嗖地從耳邊飛過,背後不時「轟」、「轟」地響起,到處血肉橫飛,哪裡還敢停步,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南門有四五里地,方敢停下來回頭看。
此時他的身後,還跟著兩三千亂兵,但一個個都是衣冠不整,沒有一個穿了鎧甲,一大半以上,竟連兵器都丟了。所有人都是失魂喪魄,眼神中全是恐懼與茫然。
朱光望著這兩三千人,心裡忽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被籠罩在夜幕中的渭南縣城,那南門上面,似乎依稀還可以看到那個被剝皮曝屍的周縣丞的屍體……他不禁渾身打了寒戰,慌忙閉上眼睛。
背後,大地忽然開始震動。
朱光慢慢轉過身去,緩緩睜開眼睛——四面八方,無數的騎兵高舉著火把,正向著他們包圍過來。
「咣」地一聲,朱光的長槍,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