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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賀蘭悲歌(45)

  第336章 賀蘭悲歌(45)


  不過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謀遠慮,也不想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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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十四年元旦。


  亞歐大陸東方諸國,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這一天,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歲節序,以此為首,無論是北方的遼,還是南方的宋,這一日都是極為重要的節日。儘管有了常駐的使館,雙邊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覺中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時代,但原有的外交禮儀依然被完好的保存下來,按照百年來的慣例,雙方要提前一個月以上,互派賀正旦使節。同時,兩國的藩屬諸侯,在這一日之前,也會派遣使者,甚至親自前來帝國的都城,向宋遼的皇帝陛下表達自己的忠誠與祝賀。而這一天,無論是宋的汴京,還是遼的中京,都是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北方的遼國,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發生兵變,楊遵勖全族被誅,耶律乙辛的幾個兒子被車裂處死,遼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歷經數年的內戰,終於徹底平息,大遼也重新恢復統一。遼主耶律濬不僅剷除了最一個會威脅到自己權力的勢力,還因為繳獲到一些貴人與耶律乙辛、楊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軍之時,又順便抄沒了十餘異己之貴族,將十幾個頭下軍州變成了國家郡縣,他將沒收的土地賞給有功的將士,將原來的奴隸變成了有功將士的佃農,因此同時贏得了軍隊與民眾的忠心。而他的威信與權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漲與鞏固。稱得上「君明臣賢」的大遼,前途一片光明。


  在遼國,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與貴族,以及被嚴酷鎮壓、掠奪的部族外,無數的契丹人、奚人、漢人,都在歡呼雀躍。他們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親人回家;有些在高興著賦稅徭役的減少;而更多的人,則是慶祝他們終於從那些苛刻的貴人的奴隸變成了國家的佃農甚至是自耕農……


  南方的大宋則有更值得慶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悶氣,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來。李繼遷叛亂以來,那個被稱為「西夏」的割據政權,終於走到了他的窮途末路。這種巨大的勝利帶來的整個國家心態上的轉變,更加不可低估。它會持續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前途,但在熙寧十四年的元旦,表現出來的,則是一種人們從心底里洋溢出來的喜悅。


  如果說是汴京市民的喜悅還只是一種抽象的感情,那麼如陝西路的百姓,則有更多實在的期待——他們完全有理由期盼一個沒有外患侵擾、輕徭少賦的未來。許多的有識之士也是如此期盼著,對西夏用兵的勝利,除了給大宋帶來了土地、人民、戰馬以外,還應當伴隨著軍費開銷的減少,以及進一步精減龐大軍隊的契機。大宋的財政,終於有機會走上一個良性的循環了吧?


  對於宋遼兩國來說,他們的確有值得慶祝的理由。但是,按著某些樸素的道理,東方兩個最大的帝國的歡樂,肯定會建立在某些國家的恐懼、憂慮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對著一個強壯、牙堅爪利的契丹,遠至西域諸國,東至高麗,都開始有點惶恐不安。曾經主動招惹遼國的高麗,雖然得到了宋朝強有力的支持,但是,與遼國毗鄰這一事實,卻讓他們寢不安枕。他們在此時陷入了兩難的境界,如果討好遼朝,設法修復兩國關係,就要冒著惹怒強大的宋朝的危險,很可能陷入兩面不討好的絕境;如果繼續維持與遼國的緊張關係,那麼高麗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綁在宋朝的戰車上,而且,這種束縛與依賴,只會越來越緊。儘管高麗從與宋朝的結盟中也得到了不少好處,但是考慮到自己身邊就躺著一隻張牙舞爪的惡狼,而同盟的宋朝卻隔著廣闊的海洋這一事實,那些有見識的高麗人無論如何都是笑不出來的。


  但是高麗人應當滿足,他們至少暫時還不用擔心亡國的事情。


  西夏,興慶府。大雪、狂風。


  秉常身著黑裘,披著一件狐皮披風,腰中懸著一柄寶劍,在一群官員侍衛的簇擁下,冒著風雪,在興慶府城頭巡視著。他細心地慰問著每個守城的士兵,吁寒問暖,讓守城的士兵們感激得熱淚盈眶。秉常身邊,一左一右四道複雜的目光,不時投射到這位看起來有點脫胎換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絕對沒有想到秉常會在朝會時突然提出來要去巡視城防,更沒有料到秉常會有如此表現。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會不惜一切「勸阻」秉常。但此時他已無能為力,當著文武百官與眾將士的面,他畢竟不能無所顧忌。梁乙逋當然知道這興慶府中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子的首級,他不會愚蠢地激起眾怒。不過,他還是試圖勸阻過幾次,但是卻沒有得到嵬名榮的響應,因此沒有什麼效果。想到這裡,梁乙逋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榮。


  嵬名榮感覺到了這缺乏善意的問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禮。不管秉常是出於什麼居心,他的這個舉動,依然是有助於鼓舞士氣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點表現他成熟的一面,也許當初他就未必會站在梁太后一邊了。不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葯,而嵬名榮並不感到後悔。他真正失望地,是梁太后原來也有優柔寡斷地一面,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西遷。他堅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餘地,惟有西遷一途。


  賀蘭山並不是過去了就不能回來的,這興慶府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秉常不知道他這兩位「重臣」正在想什麼,他感覺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卻裝做渾若不知,只是認真地繼續著自己的巡視。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對這一點,秉常感到非常滿意。不過,從一些士兵們略帶畏懼的眼中,秉常也能感覺到,若不是他身後跟著的那兩個眾所周知的威權人物,這裡的反響會更加熱烈。想到這些,秉常心中不覺略感不快,他下意識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飛舞的風雪當中,卻幾乎是什麼都看不見。


  再忍耐一陣吧。要按捺得住。秉常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顯示,宋軍大舉進攻的時間,應當是在寒食節后。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為重視的三大節,寒食節之後再開始用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雖然耶寅與禹藏花麻為了能隨機應變,並沒有確定會在哪一天舉事,但是無論如何,不會晚於寒食節。


  秉常心裡還有隱隱地擔憂,即使是冬天,宋軍也沒有消停,種諤與吳安國的偵騎一度到達興慶府附近,而雙方在黃河附近也發生過幾次小規模的戰鬥,雖然宋軍最後都被擊退,但是這一切都顯示著,宋軍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種五[122]之心,路人皆知。沒有人敢肯定種五不會提前進兵。


  不過,這一切對於秉常來說,也是有利的。他不動聲色地向梁乙逋與嵬名榮施加壓力,藉機迫使他們派出更多的軍隊。而更加讓秉常感覺到冥冥中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數度越過胭脂山侵擾甘州,甘肅軍司屢屢告急,為了保住自己的後路,在重重壓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調了近兩千人馬去增援。


  想起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得意地微笑。他的腳步也因此更加輕盈了,甚至連那夾著雪花,刮到臉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風,也變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剎那間,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興奮,乃至是不可思議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交替閃過,但定格在那裡,卻是秉常怔怔地望著城外。


  梁乙逋與嵬名榮以下,所有隨行的官員都不覺順著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見風雪之中,隱隱約約有無數的人馬,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當中!

  梁乙逋驚疑地望了一眼嵬名榮,卻見嵬名榮已經在吩咐人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卻聽到一個部將腳步匆匆奔來,臉上帶著驚弓之鳥的惶恐。


  難道宋軍打來了?

  梁乙逋心頭冒出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念頭,腳下卻已不知不覺地迎上前去。


  「緊……緊急軍情……」 「廢物!」梁乙逋鐵青著臉罵道,不待部將說完,一把抽過他捧在手中的木函,打開取出報告,只匆匆掃了一眼,梁乙逋整個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發現宋軍蹤跡,從遺留的灶跡與行軍陣營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萬人!


  這……這怎麼可能?吳安國瘋了么?梁乙逋將信將疑。對宋將吳安國,梁乙逋已經有了一些了解,這人的確什麼瘋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緩緩將木函連同那份情報一道收入懷中,見眾人臉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強作鎮定地笑道:「小兒輩大驚小怪,不過是吳安國的偵騎罷了……」


  梁乙逋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到有人發出一聲驚叫,他循聲向城外望去,心中頓時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此時城外的人馬已經漸漸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軍裝束,但卻一個個丟盔棄甲,顯得狼狽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這次,遑論他人,梁乙逋與嵬名榮,也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都緊緊抿著嘴唇,一時間難以接受那個極可能已經發生的噩耗——青銅峽也丟了么?!

  派出去的偵騎很快就證實了出現在興慶府外的軍隊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眾人所料,這些人都是青銅峽戰敗的潰兵。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秉常的巡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下去了。但秉常卻依然堅持要站在城牆上,了解事態的發展。梁乙逋與嵬名榮此時也已經顧不上這個幾乎改頭換面的夏主,令人將偵騎帶回來的幾個低級武官帶入城樓,便開始仔細詢問起來。


  但梁乙逋與嵬名榮的詢問顯然沒什麼效果,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況,僅限於青銅峽遭到了宋軍的突襲,然後夏軍戰敗,向興慶府逃竄,他們甚至連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對這幾個沒有出息的傢伙,儘管與禹藏花麻素來相互敵視,但連梁乙逋此時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著這幾個武官破口大罵起來:「貪生畏死,棄主帥於不顧,爾輩還有何臉面活著回來?!」說罷,刷地拔出佩劍來,便要當場處死這幾個武官。


  那幾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叩頭如搗蒜一般不住哀嚎著:「饒命!國相饒命……」


  嵬名榮不曾想曾經縱橫西北的夏軍,竟然會淪落到這般地步,青銅峽天險一戰而失,連主將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懼如此,顯是完全喪失鬥志。一時間真是有萬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勸道:「這些人直若豬狗,殺之無益,反使城外潰卒不安。不若先饒其狗命。如今之計,是如何處置那些潰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當下抬腳狠狠踹倒一個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聲道:「還能如何處置,總不能都坑了吧?!」


  「不許其入城,必激起大變;但若許其入城,亦不妥當處。」嵬名榮忍不住皺眉道。


  梁乙逋一怔,尋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渾身發抖的幾個武官,不由得露出輕蔑之意。「這些懦夫,有甚可畏處,放他們進城,擇日整編便是。」


  嵬名榮雖心覺不妥,但是一時倒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還有所顧忌,現在便憑這些殘兵敗卒,實是無甚可畏之處。但他素來謹慎,沉吟一下,說道:「我親自領兵出去,迎他們入城。」


  「如此有勞將軍。」梁乙逋無可無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榮出城。二人全然不顧秉常這個夏主,三言兩語間,便決議下來。


  秉常心中恨極,臉上卻裝做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與梁乙逋一道站在城頭,望著嵬名榮領著數十騎踏雪出城。


  風勢越來越大,漫天飛雪,豆粒大的冰渣夾在雪片中,被勁風吹刮到人臉上,幾如刀割般痛疼。


  但如果只是風雪,還並不足以令嵬名榮心生寒意,他此刻心中的寒冷,卻是因為這一路散布著的殘兵們,一時卻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個個丟盔棄甲,衣裳不整,在雪地里神情倉惶,他們被凍得烏青的臉上,似乎都帶有一種對未來命運的茫然與恐懼神色,這種神色幾乎比服飾還要更鮮明統一。


  許多士卒似乎已經疲憊不堪,垂頭喪氣的站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將他們逐漸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這些兀自未融為雪白一片的黑點們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榮一騎行過,許多人不過微微仰首,許多人卻似已連抬首的的力氣都已失去,只是靜默的站在雪地之中,變成了石雕。


  這麼多的敗卒,卻沒有哭喊,沒有廝叫,沒有辯解,甚至已沒有求生的勇氣與信心,這種沮喪得近乎絕望的士氣,竟令嵬名榮有著不可言說的恐懼,青銅峽一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敗得太過慘烈,還是敗得太過徹底,竟讓士卒們哀絕如此,宋國的軍力已經強大到如此令人畏懼了么?還是青銅峽一役的失敗,已經讓所有人預感到了亡國的命運?

  亡國的命運,嵬名榮在心裡反覆咀嚼著「亡國」這兩個字,一種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覺襲過他全身,傷感,似乎又不全是傷感,絕望,似乎也不全是絕望,只是內心深處,卻似有某個東西正逐漸破碎,消失……留存下來的只有空虛的感覺,或許還有一絲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與恐懼,究竟會怎樣?似乎沒有人可以回答,又似乎早已經有明確的答案等待著自己,只是要面對那個答案,始終太過艱難。


  那些曾經勇猛彪悍的大夏士卒,那曾經縱橫西北所向披糜的大夏軍隊,那曾經東攻宋北敗遼南伐吐蕃西擊回鶻的大夏國……那曾有過的所有驕傲,如今在這片冰天雪原里,竟終不過成為一片蒼涼么?


  嵬名榮不由自主的長嘆一聲,他勉強阻止著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大夏的未來,已經不再操控在大夏人的手中,他眼前能做的,不過是將這些士卒引入城中,給他們一個蔭庇之所,那怕這也是暫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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