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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賀蘭悲歌(36)

  第327章 賀蘭悲歌(36)


  耶寅望著葉悖麻雙手恭敬地捧起血書,微微嘆了口氣。血書的內容他自然早已經看過,那是秉常在被幽禁前寫給宋帝的奏章。秉常乞求宋帝出兵助他平亂,並且表示願意學江南錢氏,舉國內附!


  耶寅見到這份血書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那種震驚、愕然、還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感覺,讓他至今都難以平靜。耶寅雅好儒學,仰慕宋朝文物。秉常推行「大安改制」,他是堅定的支持者。梁氏在己丑政變中成功,秉常被幽禁,許多支持改制者被殺害,但在耶寅這樣的支持者心中,梁氏始終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幫助秉常復辟,繼續進行大安改制,是這些人心中最大的夢想。宋軍以討亂臣賊子為名而大舉進攻西夏,如耶寅這一類的西夏人心中的感情都十分複雜。一方面,他們認為沒有宋朝的軍事干涉,就無法推翻梁氏,幫助秉常復辟,而且宋軍舉大義之名,又有仁多澣之邀,真是名正言順,無可指摘;但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天真者外,人人都知道這次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隱隱約約都意識到了他們不願意麵對的現實:宋軍既然來了,大夏國亡國之禍,就迫在眉睫了。到底是要忠君,忠於自己的理想?還是要忠於自己的族群與列祖列宗所創立的白上國?這是兩難的抉擇。站在宋軍一邊,良心不安;但如果要站在梁氏一邊,卻絕難甘心!

  耶寅當然知道這份血書的作用。


  如果這份血書被公布出去,所有這些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對夏主忠心不二的人,這些同情或者支持大安改制的人,十之八九,都會站到宋軍一邊。


  忠君事主的觀念,絕非僅僅是宋人才有。對於許多夏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夏主秉常,即是白上國。如若秉常下令內附,那麼他們從此就是大宋的臣子。他們只會將亡國之恨,加倍的轉到梁氏身上。


  不過,任何人群中都有例外。


  耶寅就是例外。


  他絕對忠於秉常,支持大安改制,痛恨梁氏一族,但他同樣也認為,夏國的基業,是列祖列宗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白上國是祖宗的白上國,並非秉常的白上國。這幾千里的江山,秉常要將它親手奉上給宋朝,這是亂命。真正的忠臣,應當以死相諫。


  如果現在是秉常當政,他耶寅見到這道血書,一定撞死在興慶府的王宮前。但是,現在秉常卻被奸臣亂黨所幽禁著!

  所以,一切責任,都是梁氏的。梁太后、梁乙埋、梁乙逋……沒有梁氏一族作亂,秉常就不會寫這樣的奏章,一切禍源,都始自梁氏!

  「一個今天戰死的小武官身上找到的。」耶寅回答著葉悖麻的問話,「兒子查過這個人的底細,政變前,他是皇上的侍衛。調到西平府不過三個月。他中了三箭,死的時候手緊緊抓著胸口,原來這奏章他一直貼身藏著……」耶寅黯然搖了搖頭,這個侍衛受秉常之令送出奏章,但卻至死沒能完成使命,一定死不瞑目。


  「那你為何不燒了?」葉悖麻將血書放還盤中,轉過身來,凝視耶寅,緩緩問道。


  耶寅低下頭,避開葉悖麻的目光,「兒子不敢。」


  「不敢?」葉悖麻哼了一聲,寒著臉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命?!若傳揚出去,西平府軍心不穩……」


  「父親以為我大夏的命運,便在這區區幾尺白布上么?」耶寅反問道。「西平府守亦破,不守亦破,縱然是兒子不懂兵書戰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敢亂我軍心?」葉悖麻嗔目怒道。


  「兒子要擾亂軍心,這血書便不送到爹爹你這裡來。」耶寅沉聲回道:「兒子若將血書在城門口向諸軍宣示,父親以為沒有人開門迎敵么?大禍臨頭,父親以為那些將領官吏就看不出來么?有多少人在心裡暗暗打著主意,現在就只欠個由頭罷了。」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西平府就安若磐石!」


  耶寅昂首凝望著葉悖麻,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半晌,方嘆道:「父親不知禍在眉睫,還說什麼安若磐石?!」


  不待葉悖麻說話,耶寅稍停了一下,便繼續說道:「父親困守西平府,一面是宋軍強悍,西平府岌岌可危;一面卻是累日攻城之後,宋軍必將死傷慘重。兒子聽聞種諤為人輕狂好殺,父親守得越久,宋軍死傷越多,城破之日,報復必然越重越狠。保不定就要有屠城之禍。縱然此城僥倖不破,兩國議和,父親殺傷宋軍太多,宋人豈不恨你入骨?只恐和議達成之日,就是父親首級送抵長安之時。」


  「便使父親僥倖又能逃脫此劫,大宋興數十萬之師而來,主上若不能復辟,宋人豈會善罷干休?主上一朝復辟,內則有仁多為恃,外則倚強宋為援,梁氏黨羽,主上縱生啖其肉,亦難解心中之恨——看看這份血書,便知道主上怨恨之深之重!到時候父親又當如何自安?」


  「何況這還是上上之結局。大宋皇帝,只怕沒這般好心。萌多過西平府時,石越所提議和之條件,西平府內文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他們隨父親守西平府,是為梁氏賣命,他日主上復辟,此輩小人,豈能不暗懷首鼠?自古以來,武人中都是市儈之輩多,如父親這般忠直之士少之又少,父親豈能指望他們懷忠義之心,與敵死戰?這些人平素尚且不免與敵為市,大樹將傾,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開門迎敵。現時鼠輩所懼者,惟父親一人而已。然父親以為你就能一直鎮壓此輩,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么?」


  「父親今日之情勢,便如同以一葉孤舟而面對滔天洪水。上則不知道所效忠為誰,下則部屬皆懷貳心。還說甚安若磐石,豈非自欺欺人?」


  耶寅這一席話說完,葉悖麻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一屁股坐回椅中,說不出半句話來。的確,無論靈州城守得住,守不住,他葉悖麻的命運都已註定。不過這些還不是他所擔心的,耶寅最後所說的,才是他最為憂懼的。他自己是個武人,對於武人的本質,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深刻。西平府的形勢,所有人都看在眼裡,這個時候,他麾下那些將領如果心裏面不打打小鼓,說出來是沒有人肯相信的。所以他幾個時辰前才下達嚴令,諸將無故私會者皆斬。這道命令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私下串連。葉悖麻非常明白這些人的人心,既便他們心裏面想投降,但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是沒有人敢做的。然而一道命令能起多大效果,他葉悖麻也沒有任何把握。


  「那又能如何?!」葉悖麻搖頭苦笑,喟然長嘆,道:「我也別無選擇。」


  「大事若果真不可為,兒子便不來見父親了。」耶寅壓低了聲音,整個人因為過於興奮而微微顫抖著。 「大事?」葉悖麻反問道,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


  「父親以為仁多澣果然甘心受制於宋人么?」耶寅沉聲問道。


  「你是說?」葉悖麻此時已對自己這個兒子刮目相看,他雖然不知道耶寅究竟有多少瞞著自己的東西,但是僅僅是剛剛那一句話所暗示的東西,便足以讓葉悖麻看到改變戰局的希望。


  「石越從未信任過仁多澣。」耶寅並沒有正面回答葉悖麻,只是繼續說道,「據兒子所知,西平府外雖然集結重兵,然而有兩支宋軍卻並沒有出現……」


  「哦?」既便是葉悖麻,此時也不能準確的知道城外宋軍的番號。耶寅的話,更加讓葉悖麻對自己這個兒子感到撲朔迷離起來。他這個看起來沒什麼出息的兒子,究竟背後隱藏著多少不為他所知道的東西?

  「這兩支宋軍,是號稱宋軍最精銳的軍隊——宣武軍第一軍與鐵林軍。」耶寅幽幽說道,「兒子敢問父親,攻打西平府對於戰局是否至關重要?」


  「那是自然。」葉悖麻嘆道:「宋軍若能攻下西平府,便能佔盡形勢,可以說是勝券在握。」


  「為何如此重要的戰事,石越卻要將宣武第一軍留在耀德、溥樂二城,而將鐵林軍放在韋州。如此精銳之師,為何不為前鋒,反為殿後?!」


  葉悖麻霍然抬頭,望著耶寅。耶寅的反問的確問到了點子上,但是,更讓葉悖麻吃驚的是,耶寅對於宋軍的兵力布置竟然瞭若指掌!這是連他葉悖麻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麼知道宣武第一軍在哪裡?他怎麼知道鐵林軍在哪裡?


  「你是說石越在防備仁多澣?」葉悖麻冷冷地問道。


  「不錯!」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來西平府攻城,坐視二虎相鬥,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耶寅輕輕哼了一聲,低聲道:「其實打一開始,雖然仁多澣屢番請戰,然而石越卻不曾讓仁多澣打過一場仗。仁多澣在我國內威信極高,覬其用心,石越無非是擔心諸多小部族紛紛投降仁多,不免壯大其實力。若驅其為前鋒,反使仁多一族興起,於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開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進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戰,若立即便讓仁多澣出兵,這等用心,豈不讓所有歸順者寒心?況且仁多澣並非愚頑,如何肯輕易就範?這般上下猜忌,縱使讓仁多族之兵來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儘力,當勝負難料之時,宋軍不免有反側之禍。以石越之狡詐虛偽,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過,如今情勢卻未免有變……」


  葉悖麻本是試探自己這個兒子,而耶寅回答中對於石越與仁多澣之間關係的了解,更讓他疑竇叢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動聲色,只問道:「情勢有變?有甚變化?」


  「宋軍既然在西平府損失慘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沒必要讓仁多澣率兵親來。只須不使仁多澣來此,其餘如仁多保忠輩統兵,其縱然有貳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韋州,投鼠忌器,他們也不敢輕易妄動。此時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機,石越豈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勢,對於石越與仁多澣的心思算計,精闢入理,連葉悖麻都忍不住要暗暗讚歎。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謀者無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實力最強,又得到宋人支持,自然從此權傾朝野,不僅仁多瀚搖身一變,取代梁氏成為權臣,仁多族也將成為西夏數一數二的強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國,仁多一族的勢力也非但不會削弱,反而會增強。戰爭結束之後,許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并吞食。而宋軍又未必能長久在西夏故地駐紮重兵,其統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賴仁多澣。依託於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為一董氈,最差亦不失為河東折氏。小心謹慎經營,一二百年後,其子孫若得機會,縱使成就帝王之業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經依附中原王朝。然而,在葉悖麻看來,石越同樣也是世之奸雄,豈肯替他人做嫁衣?他把宣武第一軍放在靈州道上,阻斷仁多澣北結外援之路;把鐵林軍放在韋州,無異於在仁多澣脅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布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範,於必要之時,只能聽任其宰割。不過,雖然如此,仁多澣老奸巨滑,葉悖麻卻也相信他斷不會坐視自己勢力被削弱而無所作為。


  葉悖麻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會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布置了一招好棋。」葉悖麻的語氣如同寒霜一樣逼人。


  「仁多澣?」耶寅啞然失笑,低頭道:「兒子雖不成器,但區區一個仁多澣,還不足以讓兒子為他賣命。」他神態雖然依舊恭謹,但骨子中卻透著一股驕傲。


  葉悖麻心中依然狐疑。他對於自己這個兒子,的確了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說的話來看,他卻也不能不懷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買了。他心中疑心既起,耶寅雖然矢口否認,他如何可能輕信?但自覺多問無益,當下只厲聲斥道:「若你果真這麼般沒出息,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兒子。」話雖嚴厲,但是臉色語氣,皆已和緩許多。


  耶寅淡淡的笑了一下,神色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兒子是誰的人並不要緊,兒子是死是生,也不要緊。國事如此,要緊的,是大夏國的前途,是主上的命運!如今大夏國的將來,已經全捏在父親手上!」


  說罷,耶寅久久凝視葉悖麻,緩緩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兒子有話,冒死呈於父親面前。父親若見信納言,則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請父親斬兒子首級,以激勵軍心。」


  葉悖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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