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賀蘭悲歌(25)
第316章 賀蘭悲歌(25)
他用了許多的時間與毅力才剋制住自己的衝動。
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講面子。
依照職方館繪製的軍事地圖——這份地圖的準確性已經被充分證明,它抵得上一個出色的嚮導——在鹽州城外東北三十里,有一個叫楊柳屯的小村莊。那裡是由宥州前往鹽州城的必經之路。符懷孝決定當日便在楊柳屯紮營。
拱聖軍依然教科書般地策馬行走在黃土高原上。
估計走了十里路之時,符懷孝依然會叫停全軍休息一會。同時符懷孝也越來越頻繁地聽取探馬的報告——在當日清晨的例會時,他又多派出了兩組探馬。越是渴望勝利的時候,符懷孝就會變得越發謹慎起來——當年他就是因為如此,才在演習中打敗宣一軍的,宣一軍的將軍們以為符懷孝是個狂妄的勛貴子弟,他們聽說符懷孝很瞧不起宣一軍,急於打敗宣一軍,便放出了許多的誘餌,試圖引誘符懷孝,以進一步放鬆他的警惕,讓他驕傲自大而失敗,未料到符懷孝不僅沒有頭腦發昏,反而將計就計,把宣一軍帶進了他的圈套當中。
探馬們的報告讓符懷孝略覺安心,他們並未發覺有何異常。
但探馬的每一次報告,都會讓副都指揮使張繼周臉上那若有若無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他的這位副將當然不敢正面挑戰他在軍中的權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卻很明顯:「看吧,老子料得沒錯吧?」
而且,認為自己的將軍過份謹慎了的將領,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這讓符懷孝感覺到頗不自在。
快到中午的時候,前方的探馬突然傳來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條穀道上堆滿了亂石與樹木;道路上還發現布了許許多多的木釘,長達一里。但讓人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發現任何埋伏。
符懷孝立即停下了大軍,讓參軍取出地圖分析起來——讓人很頭痛,被破壞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經之路,若要繞行,須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懷孝猶疑起來。
「你們確信不曾發覺西賊埋伏?」張繼周喝問著探馬。
「回大人,小的們仔細查了道旁兩里,確是不曾發現西賊。」
「知道了。再探!」
「是。」
張繼周轉身對符懷孝說道:「依下官看來,這不過是鹽州西賊滯敵之計。否則豈會只壞道路而無伏兵?我軍不必理會,著先鋒開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賊遲滯吾軍,又有何用?」符懷孝反問道。
「黔驢技窮罷了。總不過是能拖得一時算一時。」
符懷孝默然,轉頭去看身邊的行軍參軍們,參軍們也是各執一辭,但卻也沒有人主張繞道而行。顯然,拱聖軍內的將校們普遍對夏軍持著蔑視的態度,認為不值得為了這一點點伎倆便繞道三十里。這種心態連符懷孝也不能自外,只不過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全軍姑且緩緩前行,差人去喚種朴去看看再做定奪。」符懷孝最後說道。他記得種朴是個謹慎的人。
種朴受命之後,不敢遲疑,立即帶了一什人馬疾赴探馬所說的穀道。
果然,他到了那裡后,便發現穀道內堆滿了亂石與砍倒的樹木。地處黃土高原的鹽州,其北面是風沙草原,其南面則是橫山山地,正處於黃土丘陵溝壑地區與鄂爾多斯風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帶,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據種朴所知,鹽州以西,是靈鹽台地,起伏和緩,幾乎沒有任何險阻可言;北面則是適於騎兵馳騁的風沙草原;南面是形勢高突、由黃土覆蓋的梁狀山地,山樑寬廣,溝谷深陡;而東面則是無定河流域地區,既有風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涼,又有溝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當鹽州還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時,它是西援靈武,東接銀夏,密邇延慶,護衛長安之重鎮。在大唐與吐蕃爭戰的時代,這裡便是最激烈的戰場,鹽州城曾經屢次被攻破,也曾經在劣勢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萬大軍達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動。當時游牧民族的騎兵入寇鹽州之時,多是經由西面與北面的路線。而當拱聖軍想要收復鹽州之時,自然而然的,也選擇了經由東北進攻——這實際上也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適合騎兵運動,而拱聖軍也不可能飛渡到鹽州的西面去進攻。
拱聖軍選擇的這一條行軍的路線上,實際上是風沙草原與黃土丘陵溝壑地帶的結合部。這樣的地區,對騎兵而言,並非是完美的作戰區域。這裡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澗有谷,有些地方還頗為險惡。
不過,種朴所見的這個穀道,卻既不見得多險要,亦並非伏兵的好處所。穀道兩旁的山丘光禿禿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滿目的黃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樹樁,登高而眺望,方圓數里一覽無疑。
種朴自是猜到符懷孝特意命令自己來觀察敵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細細搜索,每一處有懷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過。如此折騰了有半個時辰,卻還是一無所獲。
雖然種朴心裡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馳而回,向符懷孝如實稟報。
符懷孝聽到種朴的報告,這才終於放下心來。他怕耽誤太久,一面命令全軍午餐,一面又特意調了一個營去協助前鋒部隊開道。
將士們邊吃著雜餅等乾糧,邊給自己的戰馬喂著乾酪,等待道路暢通。又過了半個時辰有多的時間,那條穀道才終於被清理出來。
但是那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條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樣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地形更適合伏兵,探馬還發現了若隱若現的夏軍旗幟。
參軍們的意見迅速分成兩派。一派與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觀點相同,認定這不過是西夏人故弄玄虛的疑兵之計;一派則認為西夏人不可能認為樹幾面旗幟就可以嚇跑拱聖軍,這是虛之示以實,實之示以虛,故意引誘宋軍。
但對於符懷孝而言,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沒有退縮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與平夏兵決戰!
所以這次他沒有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反而下令做好作戰準備,而他自己則與張繼周親自領兵前去察看形勢。
那的確稱得上是一條險道。
符懷孝領兵策馬立在道口遠望,發現這是一條只能容兩騎並排通過的道路,路當中到處都是推落的亂石,砍倒的樹木,凌亂難行。而道路兩側的山丘連綿,一片黑黝黝的柏樹林中,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危機。
符懷孝在心裡罵了句娘,皺眉向主管情報的參軍問道:「西賊的旗幟在何處?」 「當是又藏匿起來了。」參軍肯定的說道:「當時有幾撥探馬都見著了旗幟,雖遠了些,但這些人素來精細,不會看錯。」
「能否躡至西賊之後……」符懷孝對地形還不是太熟。
參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太遠了,且軍中亦沒有這許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懷孝不悅地轉過頭,卻發現張繼周嘴角之間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著臉對張繼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當時軍中也習慣將副都指揮使簡稱為「使副」。
張繼周不以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來,這不過又是西賊智竭計窮,故弄玄虛。」
「何以見得?」
「下官方才見到一飛鳥入林中,卻並未被驚飛,是以知道。」
符懷孝素知張繼周勇猛而少心機——他能與張繼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這一點,能官拜拱聖軍副都指揮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沒有心機謀術,但是張繼周的那些機心,對於符懷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為威脅,而他勇猛過人,則可以成符懷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卻未料到張繼周也有粗中有細的一面,當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頭向山丘上的柏樹林望去,果然,未過多久,便見到有飛鳥入林,又有飛鳥怡然自得的從林中盤旋而出。
但他心下還是不踏實,躊躇了一陣,又命令募兩個敢死之士,去先前探馬所見有西夏軍旗之處探個究竟。
死士們很快平安回來,林中果然沒有伏兵。他們帶回來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幟,並發現那個位置十分巧妙,當有風過之時,從道口便可以隱約見到旗幟,一旦風停,便會被樹林遮住。鹽州這個季節正是風多的時候,絕不用擔心旗幟會不被宋軍發現,西夏人將疑兵之計,發揮到了極致。
符懷孝心中泛起一種被人戲弄、羞辱的惱怒。他臉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覺到張繼周在對著他笑,但他卻不願去看張繼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
主管情報的參軍卻似乎沒有注意上司們的情緒,他的注意力被那些軍旗吸引了,他仔細翻檢著每面旗幟,若有所思。
「大人,這些旗幟全是屬於鹽州賊軍的。」
「唔?」符懷孝眼睛一亮,聽出了背後的含義。
「大人請看,旗杆上全部刻有夏國文字標記。」參軍抓起一面旗幟送到符懷孝面前,指著旗杆給他看,果然桿上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頒賜,乃軍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頒賜之前,必都刻有銘文。這些夏國字,便標著賊鹽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諱。」
換句話說,梁永能可能並沒有來此,所有這些伎倆都是鹽州守軍弄出來的。這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西夏人沒有設伏——因為沒有足夠的兵力。根據戰爭以前的情報,因為宋軍對鹽州的威脅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軍,這點兵力,不足以出城太遠與拱聖軍對陣。
他們想延緩拱聖軍的腳步!
為什麼?
一個個念頭在符懷孝腦海中閃現,終於,所有的念頭都指向一個終點:景德秀想拖延時間,等待梁永能的馳援!也就是說,梁永能還沒有到鹽州。
符懷孝絕不相信梁永能敢棄鹽州於不顧。再怎麼樣堅壁清野,也應當有個底線,梁永能還能放任拱聖軍毀壞鹽池,直趨靈興?所以,他才如此謹慎,生怕著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於某種原因,可能是因為天氣,可能是因為信息的傳遞出現問題,可能是因為他的猶豫……總之,他還沒有來得及趕到鹽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設法,遲滯拱聖軍的行軍,這樣他才可能憑藉著那點可憐的兵力堅守鹽州,等待到援軍的到來。
考慮良久,符懷孝對自己的這個判斷更加堅信。另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念頭也跟著冒了出來——若趕在梁永能到來之前,攻破鹽州,然後再以逸待勞,憑藉鹽州城與梁永能周旋,又當如何?
早一刻到達鹽州城下,便可能佔據著後面戰鬥的主動權。
「調兩個營來幫著開道!」終於,符懷孝果斷的下達了命令。
通過這條道路之後,符懷孝下令加快行軍速度,不再顧及行軍的隊列要求。時間已經被耽誤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陽下山之前,已經趕不到楊柳屯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斷了一條道路。
這次符懷孝沒有了遲疑,聽到探馬的報告后,便果斷地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協助前鋒開路。雖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特意叮囑了派出去的部隊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沒有任何意外。
終於,符懷孝完完全全放下心來。
但既便識破了景德秀的計謀,失去的時間卻無法挽回。因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懷孝的遲疑,讓拱聖軍在路上耽誤了太多的時間,當似血一般鮮紅的夕陽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線時,拱聖軍離他們的目的地楊柳屯還有十幾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們所處的位置,沒有足以供給大軍的水源。所以,無論是出於對接下來的戰鬥的考慮,還是出於現實的考量,符懷孝都只有一個選擇。他必須趕到楊柳屯。
將領們很容易地達成了共識。沒有人願意在一個沒有水的地方過夜,別說人受不了,連馬也會受不了。而且對於拱聖軍的大部分將領來說,他們並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卻並不喜歡住在帳篷里忍受來自風沙草原的寒冷夜風。在楊柳屯,至少還有一些土房。而且,無論如何,住在村莊的感覺總要好過住在野外。
於是,拱聖軍開始了在黃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軍。
很快,拱聖軍便知道了實戰中的夜晚行軍與平時的訓練、演習相差究竟有多大。沒有準備充分的火炬,沒有事先探測清楚的道路,黃土丘陵溝壑地區的地形始終是陌生的,憑藉著模糊的月光,舉著簡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嶇的道路上行進著。這個時候不要說隊形,想保證無人掉隊都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因為不斷有戰馬不小心失蹄受傷,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馬牽著戰馬步行前進。而更大的挑戰是給輜重部隊的,騾馬一不小心就會將車輛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當中的坑窪內,事故接連不斷的發生,輜重部隊不知不覺間,便與主力拉開了距離。
夜晚不僅僅讓行軍變得加倍艱難,也是探馬們詛咒的對象。按照《馬軍操典》,他們不僅必須冒著生命危險,高舉著火把,向同伴與向敵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萬一之時用自己的生命來給部隊贏得時間;同時,他們的視線也受到極大的限制——發現敵人變得更加困難。要搜索的地區是如此廣泛,而人手卻始終是有限的。面對著夜晚這個敵人,這些軍中的精銳兵士,也第一次喪失了信心——他們不僅人手缺乏,坐騎更容易受傷,而且每個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讓他們停留,而在夜晚當中,可疑的地方卻實在太多了:夜風吹拂著深草的搖動,凌亂的土石,都能讓人疑神疑鬼。但你卻無法一一去檢驗,更多的時候,他們也只能憑藉著自己的經驗來判斷。
然而,最讓人難堪的是,整體來說,拱聖軍什麼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經驗。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恨不能背上能有一對翅膀。
但是無論如何,每個拱聖軍的將士,都相信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的前進。
既便他們走得磕磕碰碰,卻沒有人想過要停止前進。
在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后,楊柳屯終於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