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賀蘭悲歌(22)
第313章 賀蘭悲歌(22)
小隱君與折克行商議,為了保護自延綏至夏州之糧道,不僅要重新修葺夏州城牆,而且在延綏至夏州之間,要沿途修建城寨,用一個個的堡寨,來使梁永能無機可乘。折克行根本不相信西夏的百姓,他甚至建議,要將銀夏地區的人民,盡數強行遷往內地,分割開來安置。並且強征其丁壯為宋軍建城寨、運糧草。並且,折克行還提出一個更加狠毒的建議:向橫山諸部族頒布賞格,購買死活西夏人,以誘使橫山部族攻擊橫山另一面的洪州、龍州、宥州。三貫一個活人,一貫一個死人的價格,足以讓整個橫山的部族成為西夏人最兇狠的敵人。而與此同時,宋軍則以夏州為據點,派遣騎兵不斷騷擾攻擊宥州至鹽州一帶,焚其屋宇,擄其人民,掠其財產,以逼迫梁永能來決戰——否則,平夏地區在三五十年內都無法恢復元氣!
一將功成萬骨枯!
與西夏人世代作戰,西夏人殘暴的手段折克行早已領教。現在有機會反施其身,這位河東軍名將並未感覺到有任何不妥。
戰爭惟一的目的便是勝利。
折克行是如此相信的。
於是,一隊隊西夏百姓在宋軍的驅使下,扛著石頭、木材,如同螞蟻一般來來去去,修葺著殘破的夏州城牆。許多人的眼中,都滿含著怨恨之色。但是,這不會為他們贏來憐憫,只會招來暴虐的鞭打。
當吳問去找折克行爭辯時,折克行如此反問他:「既然為了勝利可以讓成千上萬的己方士兵去死,那麼為何為了勝利就不能讓成千上萬的敵方百姓去死?」然後折克行便客氣地送走了這位夏州知州。
吳問於是轉而去找東線宋軍的統帥種古。但小隱君軍務繁忙,沒有時間見他,亦沒有時間回復他的信件。小隱君有自己的苦衷:雖然他心裡更贊同吳問的主張,對摺克行的行為頗有腹誹,但是,夏州是折克行指揮打下來的,現在那裡是由折克行駐守。雖然名義上他是折克行的上司,但是兩軍之間的關係卻並非可以如此簡單地處理,他對河東軍指手劃腳,是很容易造成兩軍不睦的。為了顧全大局,在西夏滅亡之前,小隱君不願意自己與折克行有任何的對立。所以他乾脆躲開吳問。
吳問一怒之下,寫了一封彈章直送汴京,又寫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件送給石越。「夏州之民,亦是天子之子民,大宋之臣民!」在信中,吳問如此說道。他告誡朝廷,也告誡石越,當年大宋之所以沒能保有西夏之地,使得西夏得以建國,除了戰略上的失敗外,地方守吏失去民心也是重要的因素。軍隊的強大是不值得憑恃的,如果失去平夏地區的民心,便有可能重蹈歷史上的覆轍。
同時,做好被罷官準備的吳問在夏州也採取了斷然的措施。他與折克行本是平級的關係,既然折克行無法商量,吳問便下令在夏州清點戶籍,同時移文折克行,要求他按照相關的律令來徵發民夫。
立時,夏州城的文武關係,便如同一根崩緊了弦。
「同一個地方若有兩個級別相同的最高長官,果然是一定會出麻煩的。」安撫住那些躍躍欲試的禁軍將領們,馬上便面臨這樣頭疼的麻煩,石越亦只能無可奈何地感嘆。
「吳問去得稍早了。」潘照臨話中帶著一點遺憾。對於一個新佔領的地區,首先由一個人將惡事一次性全部做完,然後再派一個「好官」來收拾殘局,慢慢施予「恩惠」,永遠都是統治良方。
「折克行之策其實甚為可取,梁永能想要堅壁清野,我們便成全他,在平夏大肆擄掠。平夏乃是西夏立國之本,末將相信,梁永能絕不能坐視不顧。而橫山與平夏自唐以來,本素有仇怨,再加撩撥,則其百年之內,斷難和睦,以夷制夷,大宋可坐收其利。」
石越愕然望著劉舜卿,潘照臨如此說話,他早在意料之中。但是劉舜卿竟然也支持折克行,卻在他意料之外。
「強征夏民勞役,雖看似殘暴,但為將者,終不能有婦人之仁。」劉舜卿繼續說道:「孫子云:『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自用兵以來,雖朝廷加意撫恤,然陝西一路百姓苦於勞役者數十萬戶,終是不可避免。若能驅使西夏之民,則陝西之民總可稍得休息,亦算是不無小補。對於陝西之民而言,卻是仁慈了……」
「下官不敢苟同。」豐稷的聲音大得似乎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顯然有些激動,「王者之師,豈能效虎狼禽獸之行?!平夏之民,素受橫徵暴斂,王師至時,豈不心懷期望?一旦以暴易暴,變本加厲,是大失民望,使其反而眷戀夏國之德。以乃目光短淺,因小而失大,且不合仁義,非下官所敢聞也。」
「仁義不是用來征伐天下的。」他話音剛落,潘照臨便語帶諷刺地說道,「兵者本就是兇器,並非好物什,只是當此末世,又不能不用。橫豎總要死人,死點西夏人總比死宋人要好些;讓西夏人受苦總比讓大宋的百姓受苦要仁義些。」
「那我們又要如何讓我們的士兵與百姓相信我們是為了正義而戰?」坐在下首的包綬忽然尖銳的問道。他是被石越特意調來負責後勤方面的事務的,這次只是偶然而忝陪末座。
眾人一時愕然,沒有明白包綬的意思。
「我們要如何讓士兵與百姓相信他們是在為了正義而戰?」包綬又問了一句。
「士兵與百姓會相信燒殺搶掠的軍隊是正義的么?他們會相信殘暴的役使百姓的軍隊是正義的么?」包綏朗聲問道,「石帥一直在告訴士卒、百姓、士林,道王師乃是正義之師,討伐西夏之逆賊,是正君臣之綱紀,亦是替朝廷除百年之邊患,替子孫後世造一個太平盛世。陝西百姓困苦於道路而未敢有怨言者,禁軍士兵血戰於前線而不敢有貳心者,士林清議雖見耗費國帑,勞動百姓而無有異議者,皆因於此。下官願石帥莫要失天下之望!」
「只恐陝西百姓想要的只是少一分勞苦;前線士卒想要的只是早一日凱旋。為了這禮義道德的虛名,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潘照臨對包綬的話並不以為然。
「下官敢問潘先生,難不成殘暴不仁,便不需要付出代價么?」包綬反唇相譏道。
石越若有所思的望著包綬。
想要成就大功業,想要打贏一場滅國之戰,雙手不沾鮮血,是不可能的。石越並非那種有道德潔癖的人。他一向相信,成大功業,大事業,要有菩薩心,魔王手。但他也並不是全然同意為了達成最高尚的目的,便可以採用最卑劣的手段。因為在大多數時候,手段與目的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大多數的時候,既便你達成了那最高尚的目的,亦無法彌補因為你採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所帶來的惡劣影響。
包綬所說的,其實就是類似的意思。
正義也許是可笑的東西。但是如果一個國家與民族沒有正義的觀念,甚至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符合道德的、是正義的之時,這個國家或民族,離瘋狂便不遠了。所以,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做事,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在大義的旗幟下進行。
「忠烈祠的大門,應當是潔凈無瑕的!」
梁永能的日子越來越難受了。
夏州的迅速失陷,給他整個計劃都帶來嚴重的影響。原本就並不充足的兵力再次折損,國相梁乙埋又派人調走近萬精兵以充實興靈之間的力量,而許多部族間流傳的謠言也對夏國極為不利——這些部族中,有一部分是不可以倚靠的。但他就如同一隻受傷的狼,耐心的潛伏著,等待著敵人犯錯。
但宋軍卻十分謹慎。奪下夏州之後,並不急於進兵,反而開始修築起城寨,擺出一副防守的姿態來。
這讓梁永能頗覺迷惑。難道宋軍不想從平夏地區直接攻擊興慶府么?如果宋軍果然這樣穩紮穩打,梁永能便真要無計可施了。不過很快,梁永能便意識到宋軍意圖——他們不願意孤軍深入太遠,反而是想誘自己的主力出來決戰。 宋軍的部隊不斷的向宥州一帶進行騷擾性的進攻,卻絕不肯輕率的深入一步。
很狡猾,很謹慎。
這是雙方比耐心的時刻。
「我們的使者走了多少天了?」眺望著東北一望無際的沙漠,梁永能向部將問道,語氣中亦不禁帶上了一絲期盼。
「有十天了。」部將回答道,他同樣希望使者能帶來好消息。
「應該已經到了。」另一個部將滿懷期望地說道。
「遼國現在亦不太平,他們會願意冒著得罪南朝的危險出兵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充斥著眾人的心間。
「我們自己也能打贏!」梁永能盡量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自信,給部下們一點強援的希望是可以的,但是不應當過份,這樣才能夠避免萬一幻想破滅后產生絕望感。
但他的話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折家軍兇猛善戰的威名震撼著整個平夏地區,許多部族首領私下相互傳言:「見折家子慎毋接戰。」一些部隊見著折家軍的旗號,便望風而逃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梁永能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在決定戰爭最後的勝負的,並不會是一場兩場戰鬥。
時間是在自己這一邊的,梁永能如此相信著,並且也如此灌輸給自己的部下,以堅定他們的信心。
89
在橫山山脈以北,毛烏素沙漠以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狹長地域,在這裡既有一望無際的荒原,亦有水草豐盛的原野,甚而還有成片成片被開墾耕種的農田。一條並不清沏的無定河由西而東,蜿蜒而行,穿過整片狹長地帶,流至宋朝的綏州後方轉而往南,注入黃河。這塊在西北稱得上富饒美麗的土地,被人們稱為「平夏」地區,因為它全部在黃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稱為「河南」之地。
六月底一個傍晚,在距離無定河很遠的原野上,遠遠可以見到一隊騎兵正在向東方夏州城的方向行進。這些士兵們穿戴的鎧甲一體全黑,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在關鍵部位才採用冷鍛的鋼片遮護,其餘部分則是漆成黑色的豬皮。騎士們排成一里多的長隊緩緩而行,雖然隊伍最前面的紅色軍旗依然被「掣旗」高舉著,在西北的勁風中獵獵飛舞,但是戰士們的疲憊卻已無法掩飾,兵器全部被交給了心愛的戰馬,有許多人甚至將頭盔都摘了下來,與敵人的首級一起掛在馬上。
這隊騎兵的人數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隊伍當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戰馬,其中既有數十匹鉻著西夏文字的良種河套馬,也有宋軍從遼國買回的戰馬,還有來自陝西與吐蕃的戰馬;但是,這麼多的馬匹,卻只有一百餘騎在馬上的戰士。
種建中便走在這隊騎兵的前面。現在,他已是這隊騎兵——神銳軍第三軍第一營第二指揮中官銜最高的軍官。在他戰馬的一側,掛著曾經與他們血戰的西夏人的首領的首級——在他生前,他曾經嘲笑過種建中乳臭未乾,在稍後的戰鬥中,種建中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這個西夏人的左眼,鋒銳的三棱箭直貫頭顱。
但他們這次遭遇的敵人,實在出乎意料的頑強,或者說是英勇——種建中承認這些西夏人的有著不遜於最精銳的宋軍的勇氣。宋軍最終只是取得了慘勝——在付出了兩百餘士兵戰死,正副指揮使全部殉國的代價之後,任何勝利都只能稱為慘勝。
那顆首級不斷地撞擊著種建中的馬靴,不斷的勾起種建中對這場他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的回憶——儘管他疲憊不堪,儘管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來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覺,儘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憶那一個個畫面。那場戰鬥中,種建中不知多少次與死亡只是擦肩而過,戰鬥之時他並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時回想起來,卻背心發涼,冷汗直冒。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停止這種無謂的回憶。策馬與他並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種建中羞於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那絲懼怕,乾脆轉過頭朝身後望去,以掩飾自己的舉動。
在他的身後,夕陽余照,只見一匹匹戰馬馱著他們主人的屍體向東而行。
一種蒼涼的情緒在種建中心中瀰漫開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哀怨的胡笳之聲,或許是這樂聲感染了這些歸營的戰士,或許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受不了這默默而行的悲涼感,有人用羽箭敲打著捧在手中的頭盔,伴著這節奏慨聲唱起歌來。
「古戍飢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傳說是石越所作的這首「南歌子」,曲調悲涼,詞中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後來又有一位西軍中善解音律的小校,將這首詞重新譜曲,平增了幾分豪邁慷慨之氣,使得此曲在西軍中迅速傳播開來。許多軍士雖然未必識文斷字,但卻多會傳唱此詞。
此時一人起唱,眾人便齊聲相和。
「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慷慨悲歌,揚於塞上黃昏之時。
種建中的隊伍回到夏州城時,夕陽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經與新月無異。夏州城的軍民,看見這支回城的騎兵的情形,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宋軍以夏州為據點,抄掠夏州以西地區的策略已經實施了一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宋軍遇到過真正激烈的戰鬥了。西夏人夸夸其談的「平夏兵」,見著宋軍的旗幟,往往跑得比兔子還快。看來這支宋軍的運氣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難啃的硬骨頭。許多人在心裡如是想著。
但感覺到驚異的不僅僅只有夏州城的軍民,回到城中的種建中也感覺到奇怪。他離開夏州城不過五天,夏州城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衣甲光鮮的禁軍士兵來。相比那些神銳軍部下無法掩飾的好奇,種建中對這支禁軍卻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是拱聖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