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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賀蘭悲歌(12)

  第303章 賀蘭悲歌(12)


  趙頊亦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他這些臣子的脾氣。平心而論,趙頊稱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優容大臣的君主。他將目光轉向他的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們。


  文彥博微微躬了下身子,沉聲道:「陛下,樞密會議商議的結果,臣等已具表上呈。」


  「朕已讀過。」趙頊點點頭,由年高德勛的軍中宿將、元老們組成的樞密會議,是一個沒有決定權的參謀機構,專門就軍事方面的問題討論,提出建議供皇帝參考決策。樞密會議對於伐夏有種種意見,但有一點卻是統一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但是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在伐夏的問題上,內心卻有點矛盾。他懂軍事,但卻並不是一個武人,而是一個名臣。所以,一方面,他有著與司馬光同樣的擔憂,擔心無法速戰速決,久拖不下,使國家陷入泥潭;另一方面,曾經久歷西事的文彥博,與樞密會議的那些元老宿將們一樣,亦無法放棄這樣的天賜良機。


  這樣的機會,一百年間也只會有這麼一次。


  況且,文彥博也明白,宋軍是有很大可能打贏這一仗的。宋朝為了這場戰爭,準備了許久了。熙寧十一年以來,陝西路通過種種手段陸續儲存了四百多萬石糧食,導致司馬光所說的熙寧十二年兩浙、湖廣米價居高不下的原因,這亦是其中之一。這四百多石軍糧,可供十餘萬軍隊,數十萬丁夫半年至十個月之用(當年石越在趙頊面前,還是說了外行話,他大大低估了運輸的耗費;而司馬光亦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只要前期軍糧有充足的保證,以宋軍現在的戰鬥力,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種種準備,戰爭就大有希望。


  彷彿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文彥博繼續說道:「陛下已決心一戰,抵定西北。臣等不敢不切實言之。以軍費而論,臣以為一千萬貫的開銷是肯定不夠的。且雖說大軍在外,利在速戰,但若期以一年必勝,只怕也不切實際。臣以為,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兩年的準備。除與西夏外,對契丹亦不可不防,開封黃河以北地區的堡寨,不能停工,與遼國接壤地區,尚須繼續修葺城池,保持警戒,以防有不測之變。禁軍之未整編部隊,亦當加速整編——在西夏作戰的軍隊,未必不需要援軍。此外,每次勝利之後的犒賞費用,亦不能省。朝廷不能奢望前線的將士們節省著打仗。」


  無論如何,文彥博都必須先將困難指出來,做鴕鳥是打不贏戰爭。


  「此外,至熙寧十二年為止,朝廷在延綏行營有步軍四萬二千、馬軍一萬八百;環慶行營步軍一萬五千、馬軍九千;秦鳳行營步軍三萬九千、馬軍一萬二千六百;熙河行營步軍一萬二千、馬軍一千八百;長安以陝西內地駐軍步軍二萬四千、馬軍三千六百。全部禁軍合計步軍十三萬二千、馬軍三萬七千八百。這還沒有計算陝西路的廂軍、蕃兵、沿邊弓箭手的數量。西夏雖經屢敗,兼之內亂,但控弦之士,附翼於梁氏者,亦不下二十萬,其餘各種勢力,更不可不防。朝廷欲期以必勝,不能僅以西軍之眾伐滅人國。樞密院以為,河東路之飛武軍第三軍、飛騎軍亦當參預伐夏之役。而自殿前司諸軍中,當調遣拱聖軍、驍騎軍、宣武第一軍、第二軍、鐵林軍為助。再遣使招董氈助戰,如此,方能保持對西夏之絕對優勢。故此,在計算軍費的時候,臣以為寧可高估一點。」


  文彥博將兵力配置向眾人一交底,司馬光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千萬貫!他實在是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這樣規模的戰爭,一千萬貫能支持半年之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這筆開銷是值得的。」呂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插道:「朝廷養兵之費,每歲至少在五千萬貫,多則六千萬貫。其中大半耗費在陝西。若能平定西夏,則朝廷無復西顧之憂,大力裁兵,歸兵為農,單一歲所節省之軍費,便不止一兩千萬貫。此乃萬世之功業。臣以為為大臣者,當目及長遠,不可錙銖必較。」


  「呂相公說得輕易。」司馬光讀出了呂惠卿話中的諷刺,立即反唇相譏,「休說戰無必勝之事。便有必勝,治理西夏的開支,又豈能少了?無大軍威懾,只怕軍隊前腳方走,立時便有變亂。在西夏駐軍,轉運之費,未必下於戰爭之費。要使群羌心服,談何容易?只恐我大宋更無裁軍之日。」他又轉向皇帝,亢聲說道:「陛下,臣不敏,亦知聖主當修德以徠遠人。設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國強兵練,夏國與契丹又何敢犯境?縱有擾邊,我擊破不難。何必如此耗費根本,大興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見其利,先受其害?為子孫除害,立萬世之功,此漢武之託辭,前漢衰敗之由也。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諫:真正的聖主,不是那些開疆拓土、耀武揚威之主,而是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使外敵不敢冒犯之主。願陛下三思之。」


  身為戶部尚書,皇帝與整個朝廷暗中對於伐夏的決心與所做的準備,司馬光是非常清楚的。雖然明知道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發生,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已當盡到自己的責任。為這個龐大的國家管理了幾年的財政之後,司馬光對自己的一些觀念更加堅持,而另一些觀念,卻也同時發生也不易覺察的改變。他更加堅信,靈武、燕雲,不應當成為宋朝的歷史包袱,漢唐有漢唐的特徵,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全力支持軍隊的改革,一隻更有戰鬥力的軍隊,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謀求與西夏、契丹的和平相處,便沒有必要選擇戰爭——畢竟,現在宋朝對西夏與契丹,都不必支付那恥辱性的「歲賜」了。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個政府能力行節儉,人民能豐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才是司馬光理想中,不遜於三代之治的社會;這樣的國家,只會讓遠方的蠻夷們羨慕嚮往,而絕不敢輕易侵犯,縱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給予有力的回擊。冒著財政破產的危險,打一場必要性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的戰爭,身為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之一,司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歷史蒙住了雙眼。


  司馬光也並不是一個完全迴避戰爭的書獃子。他的觀念也在微妙的發生著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轉變。他其實並不是迴避戰爭,而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戰爭必須划算,主動發動的戰爭,它的風險要儘可能的可以控制。對於向南方、向海洋的擴張,司馬光由最開始的疑慮,已經漸漸轉變成默默地支持。身為戶部尚書,他比旁人更敏銳地覺察到了海洋戰爭與大陸戰爭的區別。


  但在這一點上,以整個大宋而論,司馬光是孤獨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陰霾起來。


  呂惠卿有幾分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戰爭之勝負,陛下可問諸文樞使與吳兵部;微臣所敢保證者,是朝廷定可以籌集軍費,以供前線之需。」


  「卿有何良策?」趙頊喜動顏色。眾人盡皆側目。只有司馬光微微哼了一聲。


  「朝廷今日之積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歲、明歲之歲入結餘,再適當增發交鈔,民不用加賦,而軍費自足。」呂惠卿自信的說道。


  「再增發交鈔?!」馮京幾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鈔無本,不得印發!否則後患無窮。」


  「百姓焉知有本無本?」呂惠卿反問道,「只要朝廷繼續允許以交鈔交稅,交鈔與銅錢何異?戰勝之後,以一年節省之軍費,足以補上。」


  馮京頓時無辭以對。


  司馬光心裡明明知呂惠卿說的是歪理,但是亦苦於無辭反駁。猶豫了一下,終於決定不要自取其辱。雖然知道濫發交鈔的禍害——這是有過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馬光亦意識不到這樣做究竟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文彥博只是怔了一下,與吳充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都絕非不懂民生財政的武人,亦知道增發交鈔,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這至少要好過「因糧於敵」的夸夸其談。大不了,廢掉交鈔便是,這樣的先例亦並非沒有。雖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時權宜之計。如呂惠卿所言,若能隱瞞過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趙頊亦贊道:「只要處分得當,亦是奇謀。」


  「陛下,故臣以為,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如何用兵,以何人為帥?」呂惠卿順著皇帝的話說道,「只要能打贏,這些代價值得付出,困難亦可克服。但若不能稱心如意,後果不堪設想。選將用兵,實是至關重要。」 呂惠卿拋出這個議題,所有人頓時都怔住了。計算軍費開支,需要調撥之軍隊與役夫若干,如何用兵,何人負責糧草,何人負責轉運,如何應對遼國……這等等事宜,的確是大家預料當中都要討論的問題。


  但是,「選帥」,卻絕非是預定議題的內容之一。


  雖然呂惠卿將選帥用兵綁在一起拋出來,但是在場之人,誰聽不懂背後的含義?汴京流傳的流言,立時浮上所有人的腦海——聽說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對石越擔任伐夏的主帥,卻全都被皇帝壓了下來。


  崇政殿中沉默得有點尷尬。


  這種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皇帝的意志,呂惠卿一向慣於揣摸上意,他說出這番話來,有多大程度上是出於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為什麼傳說中那些奏疏皇帝要將它們壓下來?亦或者,這個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種小手段?


  沒有理清楚頭緒之前,是不會有人輕率表態的。


  不止一個人眼熱伐夏軍統帥的位置,但是,誰能比石越更有競爭力?


  「伐夏之役,調動大軍近二十萬。其中不乏軍中宿將、幾朝勛臣。臣為國計,以為以石越為帥,未必能節製得了這些人。尤其是殿前司諸軍,其統軍之將,幾乎個個都歷事三朝,戰功卓著,只恐內心不服。將帥不和,素是兵家大忌。故臣以為,朝廷當另遣元老重臣坐鎮節制,以石越在陝西度支糧草便可。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為人謙退,有君子之風,亦不須憂其爭功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濟,何事不成?!」呂惠卿侃侃而論,他說的,絕不是什麼好的理由,但卻是十佳的借口。


  「呂相公何不直說,以何人為帥更佳?」司馬光語帶譏諷地說道。朝中有名望的重臣,文彥博身為樞使,王韶卧病在床,眼見壽年便到,要找個有足夠份量的人去與石越「和衷共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每個人都在靜靜等待著呂惠卿說出他的人選。到熙寧十三年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時段。仁宗朝那個黃金時代所誕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個一個走向他們生命的終點。韓琦、曾公亮、蔡挺、陳升之這些名臣名相,相繼去逝;老邁的張方平已經致仕;在軍中素有威信、智勇雙全的王韶正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連兵部尚書吳充,也因為兵部事務的煩瑣勞累、朝廷中的勾心鬥角,而顯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經數上辭章,雖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務,大多卻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著。如今碩果僅存的,其實也只有文彥博、司馬光寥寥數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耶元十一世紀,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所謂的「慶曆名臣」的;北宋一代幾乎全部的輝煌、榮耀、遺憾、嘆息,亦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慶曆名臣」的!這些人創造了歷史上最好的時代,也創造了歷史上最壞的時代。他們留給後人想念不盡的繁華與光彩,亦留給後代扼腕嘆息的遺憾。待到他們的生命之花凋謝,北宋以及整個華夏文明都開始走向最繁華時代的覆滅。而在這個時空,也許「熙寧」會比「慶曆」更加耀眼奪目,但毫無疑問,每一位慶曆老臣的離去,都是大宋朝無法挽回的損失。雖然他們或者可以不用再帶著遺憾離去,因為後繼者有著不遜於他們的風采。


  崇政殿內的大臣們,並不會有這種歷史的感嘆。但是,他們卻同樣清醒的知道一個事實:當時間跨入熙寧十三年之時,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資歷高、威信重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


  他們並不會也不可能去無禮地注目呂惠卿,但每個人卻都在暗暗地想象著呂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著他的人選。


  甚至連皇帝趙頊,都將帶著幾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趙頊召見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之時,呂公著對他說過一句話:「苟非得人,毋生邊釁。」趙頊對這句話深以為然,若是沒有合適的統帥,就不要輕易打仗。想到此處,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呂公著的臉龐。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時一臉莊重,便他目光的神態,卻明白告訴著人們,對於任何他認為不恰當的意見,他都隨時準備當廷爭辯。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介意這一切,他略顯謙卑卻又維護著自己的驕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樞密使文彥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朗聲說道:「臣不敢不以實言,微臣亦曾仔細思慮,卻始終找不出合適的人選!」


  趙頊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看到這些驚詫、不解與懷疑的目光,他在心裡得意地笑了笑,繼續鄭重地說道:「然而臣卻堅信,石越並非最合適的人選!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請陛下與諸位大人三思,另選帥臣,用石越之長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文彥博與司馬光都嚴肅起來,二人雖然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亦不曾有過任何暗示,但卻都在心裡不約而同的罵了一聲:「福建子!」


  遼國。


  大同城,朝陽門外。


  一身戎裝的耶律濬手執金鞭,騎在馬上,與他的臣子們向大同城指指點點。


  「陛下!」如洪鐘一般響聲的聲音,來自於耶律濬的愛將韓寶,這是一員勇猛不遜於阿斯憐的猛將,「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為何竟圍了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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