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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大安改制(15)

  第263章 大安改制(15)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干文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別兩年,子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我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我不過坐享其成。」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划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我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迹,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裡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裡說出來。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了解到狄詠的事迹,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潘照臨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卻連燭火也被布所滅;故其上策,是置之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至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迹。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嘆息。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范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將軍也!」「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趙頊前面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摺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只寫了寥寥幾行之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託。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於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摺,黯然嘆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彷彿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裡會想到什麼?是什麼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的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卷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只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疼,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只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御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做為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摺,遞給趙頊。趙頊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歷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於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為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志不小。」 「哦?」不僅趙頊停下了對奏章的瀏覽,訝異地抬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為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頊雖是皇帝,卻向以及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頊還曾經加以賞賜。但是二人卻難以想象,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於《崇文總目》,號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頊笑道:「《崇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為,《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於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為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尚書》與《樂經》不列於經部而歸於子部,而將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於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麼?!」鄧潤甫呆住了,「啪」地一聲,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頊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頊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子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於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憾。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外加《論語》、《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為華夏文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的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別的內容——這不是附庸在六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六經光明正大的並列於經部之下!

  《白水潭藏書總目》的確是私修之目錄書,但是它收錄之書既全,則遲早要完全取代《崇文總目》,成為天下學者最基本的工具書。換句話說,遲早有一天,天下學者都要接受一個事實——「石學七書」是與《易經》、《春秋經》、《禮》、《詩》居於同等地位的著作。


  「來人!」片刻之後,趙頊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內侍們慌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趙頊目送內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著雙手,思慮著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頊,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書》、《樂》出經部入子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確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並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於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著權力鬥爭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子集」的四分法,將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中「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中,但是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子集」並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麼強調也不過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於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頊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並不關心《書》、《樂》被剔出「經部」。《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文總目》中歸於《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並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於「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還不足為怪。但是最初被譏為「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頊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象程顥、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為石越搖旗吶喊,但是他亦不敢確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顥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麼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趙頊望著安惇,卻又結舌說不話來。他心裡其實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張,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擔心石越成為王莽么?似乎是有點可笑。懷疑白水潭的學者們與石越勾結么?但是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大宋朝沒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詔將一大批站在學術頂端的學者全部抓起來拷問——這道詔書發到任何機構,都註定會被大臣們毫不客氣的退回。趙頊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馬光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呂惠卿苦口婆心、文彥博聲色俱厲的情形……況且,趙頊並非昏庸的人,整個白水潭的學者全都與石越勾結這種事情,實在也是過於的不可思議。


  但是,趙頊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不僅僅只有趙頊,御史中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頊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無論如何,趙頊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吁緩心情。


  「熙寧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佔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只有一年,但是有關於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卜,趙頊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占是何內容?」


  「究竟是何內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覆念著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頊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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