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大安改制(12)
第260章 大安改制(12)
「回長安么?」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迴避的責任。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著侍劍,眼中儘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中,有幾分感慨。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忽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裡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的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難道你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做書僮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的!」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什麼?」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侍劍抬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邊,看著公子建功立業,我就很知足了。」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這樣么?」石越倒是被侍劍說的給震驚了。他一向熱衷於名留青史的偉業,卻忘記,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野心。更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身邊最親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看著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侍劍肯定的說道。
石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子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子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參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裡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為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中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極來。
一套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子,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面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公廳,卻見廳中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啟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將軍鞍馬勞頓,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只例行公事般慰問了一句,便沉著臉問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在下此來,便專為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時英傑,年歲雖青,在夏國卻已頗有盛名,見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並不生氣,只不亢不卑地說道:「為表誠意,仁多統領特令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他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謝石帥。」何畏之抱拳行禮,在軍法官的帶領下,先退了下去。大宋軍法,被俘武官歸國,都必須先由軍法官審查,這個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說的話,不過是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這才吩咐道:「還不給仁多將軍看座。」
仁多保忠謝了座坐下,卻不提俘虜之事,只道:「在下在夏國,已久聞石帥威名。人人都說石學士學通古今,禮賢下士。又聽人說石學士曾有高論,道夷狄只要能化夷為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卻不知是真是假?」
石越哼了一聲,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舍漢制而用胡禮!」
仁多保忠聞言,搖搖頭,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石越見他這般神情,不由問道:「將軍這又是為何?」
仁多保忠又微微嘆了口氣,道:「在下為夏國之臣,石帥卻是大宋重臣。有些話,原不當說。但我家統領之前見到石帥,已是十分仰慕石帥之仁義,回國后常常感嘆,以為古之賢人不能過。又聽到石帥這番高見,以為石帥的見識,天下再無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來,敢以肺腑之言呈於石帥駕前。我家統帥說,天下雖大,宋夏雖為敵國,但也惟有對石帥,他才敢以肝膽相對!」
這一頂一頂的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給石越戴過來,讓人聽了,直要以為是羊祜與陸抗再生。石越在這邊拿腔作勢,卻不料那邊不以為意,反許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臉皮,也須有些受不住。這時候也只得緩了語氣,道:「豈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統領如此錯愛?」
「石帥不必過謙。」仁多保忠黯然搖了搖頭,又道:「方才石帥說敝國舍漢制而用胡禮,其實這也是敝國有識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哦?」
「以石帥之明,又豈能不知敝國如今不過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為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為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其實都是奸相所為,主君不過受其挾制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
石越雖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對自己說出這些話時,他也不能不又驚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口裡卻道:「春秋之義,似梁乙埋這等奸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本帥也不瞞將軍,朝廷與貴國作戰,其實也不是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這河西彈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國不修職貢,屢番犯邊,傷我百姓,朝廷亦樂於罷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轉運之苦。仁多統領既知梁乙埋為夏國國賊,為何不舉義兵,清君側,反要聽他驅使?」
「奸相勢大,且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所謂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虛與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會,又道:「想來石帥當知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還是石帥私仇。沙苑監、渭州之刺客,無不是受其指使。」
「這個本帥早已知道。《春秋》重複仇之義,本帥非是不想報仇,不過以國事置於私怨之上而已。」
「石帥胸襟,令人欽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帥要報此仇,卻不僅僅是私怨,同樣也是為國事。只須無此賊,西北之地,從此可以鑄劍為犁,此乃兩國之利。」
「將軍之意是?」石越不由傾了傾身子。
「不瞞石帥,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志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為天朝大敗,頗喪軍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兵權在握,經營又久,一時也難以輕易除去……」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忽笑道:「將軍和本帥說這些,不知是想要本帥做些什麼?」
「石帥真是快言快語。」仁多保忠站起身來,欠身一禮,道:「在下來拜見石帥,一是想讓石帥知道,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人,大宋之敵人,只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漢制,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為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請石帥成全……」
「成全?」
「若無石帥成全,邊境不寧,梁乙埋的兵權便難以撼動。除掉此賊,乃是兩國之利,亦是為石帥報仇,故此在下才敢來此冒昧相求!」
仁多保忠見石越先前態度積極,以為他必會答應,至少也會動心,不料石越卻搖了搖頭,道:「這卻難以答應你。既蒙仁多統領看重,本帥也不敢相欺,夏國奸相當道,於我大宋,不過是利弊參半。況且我便與你家統領談和了,你家統帥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賓主易勢,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將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戰,便憑將軍這個許諾,我也難以服眾!」
石越的話說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卻也聽出石越並未把話說死,只不過是在委婉的開價而已,他連忙又說道:「石帥對環州百姓如此仁愛,豈能不知沿邊百姓,無論宋夏,都不願打仗?還望石帥多念沿邊百姓之苦……且天朝禮義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只要石帥肯許諾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卻不置可否,只試探問道:「除了想我緩兵之外,可還要本帥如何相助?」借外兵平內亂的事情,自古以來,都屢見不鮮。石越醉翁之意,實在於此。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只是敝國主君一旦改制,還盼得天子降一紙詔書嘉獎;若是中土禮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他沉吟了一會,道:「且容我三思,請張大人先陪將軍去驛館歇息,晚上再議不遲。」
目送張守約與仁多保忠離去后,石越忍不住對侍劍笑道:「今天真稱得上是天遂人願。」
侍劍卻有點不以為然,道:「這……公子莫非真要答應他?」
「答應,當然要答應他。」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興兵就只恐失中外之心。不僅失信於四夷,國內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搖了搖頭,笑道:「沒那麼便宜事。不過,我正想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借口干預西夏,便有人送上門來,這卻是天賜良機。」石越望著侍劍,又道:「你以為仁多澣真是什麼忠臣義士么?他只管得了靜塞軍司,憑什麼卻要我全線緩兵?」
「難道?」
石越笑道:「一個幌子而已。我緩兵就能奪梁乙埋的兵權?天下再沒這等好事。他不過打著忠臣義士的幌子通敵,想藉機壯大自己的勢力而已。他要的緩兵,不過是靜塞軍司附近的緩兵。你等著看,只要我鬆口,他接著便會請求互市,甚至會想向我們買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許諾之外,便是賣馬。」
「賣馬?」侍劍嚇了一跳。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馬匹這種重要戰略物資,實在太不可思議。
「自然要賣馬。」石越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吐蕃買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飲鳩止渴,他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還有沙漠天險呢……畢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強盛就指日可待!」
「不過……」石越又笑道:「大宋欲富強,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圖。這是太祖皇帝所謂的卧榻之側,我未必會慢慢等他部落強盛起來……」
「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石越道:「我也絕不會讓天下以為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么?」
石越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守約莫名其妙的望著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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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隻椅子——其中一隻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后,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麼,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迴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勛。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