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大安改制(10)
第258章 大安改制(10)
安惇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惇,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倖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於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里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儘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復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僕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惇不動聲色地聽著。朝中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中,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趁勝追擊的,都是朝中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御史諫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中。雖然這些人沒有佔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眾多,聲音不可忽視。特別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為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范純仁為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內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為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係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中,從呂惠卿手中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文彥博、王珪等人為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佔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只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戰爭,召回石越。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揚,煸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佔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麼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以及被煸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來,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范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爭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惇感興趣的是,安惇口中,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場對靈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復;贏的話卻也只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至於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並非武將,而是儒臣!將他召回朝中,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為其吶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中?這歸根結底,還是造就一個權臣。於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子厚兄!」
章惇被安惇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中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安惇的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道:「只怕也沒甚好辦法……」
「不然,某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哦?」
安惇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惇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范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支持。」
「若無政事堂諸公說話,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惇做出吃驚之色。
安惇左右張望,方將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惇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惇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夫復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幹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矇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惇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惇,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67
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爭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裡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只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麼,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種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西方。只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賓士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嚮往沖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里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戲耍老子,我種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種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怕了仁多澣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中卻帶著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著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抱拳答應了,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麼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種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鬍子,笑眯眯的雙眼,彷彿沒什麼威脅。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后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薄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見幾個人抬著什麼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抬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欞樞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著那兩副棺木,雙唇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著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欞樞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
在狄詠與王恩的欞樞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欞樞,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抬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