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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國之不寧(19)

  第246章 國之不寧(19)


  在環州城的烽煙熄滅兩天之後,慶州城城牆上的士兵,終於看到了西夏人的軍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軍隊。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壓壓的一片,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高高揚起的灰塵,向著慶州城席捲而來。


  慶州城的號角在夕陽中吹響,發出悲嗆的嗚鳴聲。站在城牆上的宋軍士兵,都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略帶緊張地望著西夏軍隊肆無忌憚地湧向自己的城池。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偷偷回頭覷望——在他們的身後,慶州城的城樓上,高高豎立著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濃墨寫了一個巨大的「石」字!


  儘管人人都知道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不過是個文臣,但是這面帥旗的存在,卻給了慶州城的軍民們莫大的安慰,以及戰鬥的決心。


  西夏士兵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站在城樓上觀戰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感受古代戰爭的震撼感,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絲隱隱地興奮。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處於被攻擊的一方。


  最早靠近慶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的仰視著面前這座盤垣於兩座山脈之間的城池。


  慕澤揮鞭指著慶州城樓上的「石」字帥旗,高聲笑道:「石越果然便在這裡!」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宋人多詐,用兵當以謹慎為先。」


  「是。」慕澤假裝恭敬地答應著。一面高聲命令道:「挑起狄詠的人頭!」


  「遵命。」


  在狄詠的首級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慶州城如死一般寂靜。城樓之上,石越的臉龐開始充血,牙齒咬得輕輕作響。


  狄詠的首級在慶州城外已經懸挂了整整三天。慕澤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領五百兵士前往慶州城外罵戰,指著狄詠的首級羞辱慶州的宋軍。但是這三天時間裡,慶州城內的宋軍,卻並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隻餓狗,眼見著一大塊肥肉卻無法咬動,慕澤的雙眼都充滿了血絲,每次望著慶州城牆都表情猙獰,恨不能一口將慶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仁多澣不願意折損本部人馬的心思,這幾天幾乎是赤裸裸地表露了出來,西夏軍在攻破環州后,慕澤遣人威逼利誘,招降了幾個蕃部,西夏軍的總數又達到了四萬餘人,但是仁多澣既不願意拿本部人馬當炮灰,而臨時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當攻城主力,慕澤便幾乎是無兵可用。而且慶州城也不比環州城,如果說環州不過是邊境小城,距離環州二百里的慶州城卻是西北重鎮,雖然遠遠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險固,亦不及綏德城之高深,但是慶州城正當白馬嶺兩川交匯處,阻山負水,人口數萬,城長九里,且西夏軍只能從西面進攻,與其說是城市,倒不如說是關隘,實在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所以慕澤的行為,在仁多澣的眼中,卻不僅僅是一隻餓狗,而是一隻瘋狗!

  若非從俘虜口中知道慶州城內能戰之兵不過數千,其餘多是戰鬥力低下的部隊,仁多澣壓根就不打算來攻擊慶州。他和石越沒仇,自然犯不著拚命。縱然此時抱著僥倖的心理來到慶州城下,仁多澣也斷然拒絕了採用蟻附攻城的方法——也許用這樣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慶州,但是死傷必然慘重,環州之戰死傷雖然不是本部兵馬,但猛攻那麼些時日,士氣總有影響。而偏偏慶州城又是無法圍城的,所以仁多澣只是頓兵堅城之下,沒日沒夜地派兵馬四處掠奪,借著製造攻城器械為名,與石越乾耗著。反正他從未想要攻下慶州城,有了環州的戰績,亦足以交差了。石越絕非易與之輩,仁多澣打定主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遠遠望著在慶州城下高聲罵戰的慕澤,仁多澣眼中不易覺察地閃過一絲蔑視的光芒。


  在慶州城下罵得口乾舌燥的慕澤,望著城牆上毫無反應的宋軍,不由得感覺一陣沮喪。


  「石越真是沉得住氣。」慕澤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無奈的想道。慕澤對石越有著清醒的認識,至少他知道石越並非是膽怯懼戰。這三天來,他不斷的觀察慶州的宋軍,雖然各方面的情報顯示慶州城大部分是戰鬥力不強的廂軍、義勇甚至是稱得上毫無用處的鄉兵,但是卻不知道石越任命誰做了守將,竟是將這等烏合之眾規束得部伍嚴整,凜烈難犯。


  「此人才華,遠在狄詠之上。」慕澤出神的望著慶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現時已經隱約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實力。對西夏高層政治鬥爭茫然無知的慕澤,亦只能心中憤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價,又有什麼辦法能撼動這座西北名城?


  一種無力的感覺湧上慕澤的身軀,想盡了各種侮辱的詞語來罵陣,宋軍卻偏偏沉得氣;建議仁多澣佯攻關中,或誘或逼宋軍出城,卻被不肯冒險的仁多澣一口否決……


  也許,必須想出更好的計策才行了。慕澤掉轉馬頭,面向慶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惡狠狠的吼道:「罵!給老子大聲罵!」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陝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的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岩、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么?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只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剋制自己,盡量不參預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岩對防務的主導權。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的瞪著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石越常常會不自覺地想起狄詠在自己身邊的日子。雖然明知道這個人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石越對狄詠,由一開始的提防、算計,慢慢變成了欣賞與尊敬。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有著勇敢、忠誠、熱血諸多的美好品質,還有著在當時代的人身上十分難得的品質——尊重階級較自己低的人。狄詠對待每一個士兵都非常的關心,對普通的百姓,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輕視,在一起巡視地方的日子裡,石越能感覺得出來,他對士兵與百姓的關心,並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罕見的自居於平等地位的關心。


  這樣的品質,在一個出身世家,結交盡官宦貴族的青年貴族身上出現,無論如何,石越都認為是一個異數。既便是桑充國,對待普通的百姓,雖然一樣的同情與關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隱隱有著一種自居於精英的感覺。在一投手一舉足之間,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態度。其實,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長期身居高位之後,竟也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這種姿態來。只不過這一點,石越自己是感覺不到的。


  這種連石越與桑充國都沒有的品質,竟然出現在狄詠的身上,這讓石越對狄詠的感覺,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多了一份驚訝與尊敬。


  但是現在,這個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級,卻正血淋淋的懸挂在慶州城外!


  石越一直不敢將狄詠戰死的消息送回長安,他無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雙烏黑的眸子中,會有怎樣的心碎與絕望?還有那個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幾乎石越試圖設想如何向清河交待這件事情,但是剛剛想了個開頭,就逃避似的放棄了。


  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受到兩宮太后與皇帝的責罰不久,又緊接著失去自己摯愛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時亦永遠地失去父親。似錦的繁華,竟是在瞬間就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無盡的傷痛……


  石越無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兩條人命!


  初為人父的石越,此時對孩子的感覺,已經是到了一個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對人生的眷戀。看到狄詠的首級,想到清河與她的遺腹子,石越總會想起在長安的妻子與女兒……戰爭與死亡,對於心有挂念的人來說,永遠都是一件值得憎惡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卻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戰爭不可避免。此時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時機——戰爭已經開始,不打勝的話,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牆,卻都不敢正視那顆首級。


  他每次都會刻意的將目光偏離狄詠的首級。


  當初將狄詠放在環州,是要藉助他在西夏軍中的威名,來威懾敵人。石越在理智上,並不認為劉舜卿的計劃有什麼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與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你所欣賞、尊敬的人,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這個人的首級此時還被敵人懸挂在城外的時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覺到古代戰爭的野蠻。他甚至忘記宋軍其實比西夏軍更重視首級之功這一事實,只是在心中一點點的加深對西夏的嫌惡。


  與此同時,一種羞辱的感覺,也在與日俱增。


  事實上,石越幾度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贊成王恩的建議。


  身著玄甲的賈岩筆直的站立在下方,一隻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臉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見任何神色。惟有一襲黑色披風,被鑽進廳中的西風掀動衣角,微微拂動。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賈岩身後低垂著頭的張蘊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將目光移回賈岩身上,朗聲問道:「賈將軍以為如何?」他的聲音中,竟是帶著幾分希翼。


  「末將以為不妥。」賈岩的聲音十分冷酷,「三日來,末將觀察西賊形勢,已知西賊無必戰之意。我軍只須堅守慶州,保護關中,穩定戰局即可,一但延綏戰局抵定,平夏城與慶州之敵,決難持久。」


  被潑了一盆冷水的石越無奈的閉上了嘴,卻帶著幾分希望將目光移向王恩。


  「堅守,堅守!」王恩冷笑著高聲反駁道:「如此以往,軍士必然以為將領怯戰懼戰,士氣下降,人無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賊發難,士兵們都會畏敵如虎!」


  「但是出城作戰,豈非正中西賊圈套?」張蘊抬起頭,正視王恩,反駁道。


  「未戰焉知勝負?!」王恩慨聲道:「給末將五百精兵便可!勝則可挫敵銳氣,敗亦無關大局。」


  「我軍兵力有限,能戰之兵尤少,豈會無關大局?」


  「但龜守不出,坐受污辱,又豈是為將之道?!」王恩的聲音,幾乎要將屋頂上的瓦片都掀了下來,石越卻絲毫不以為意。站在石越身後的潘照臨微微皺了皺眉,目光移向門口,卻見門口的帥府親兵依然一動不動,彷彿廳中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潘照臨的臉上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王恩卻根本不曾注意潘照臨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圓了眼睛,彷彿是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著賈岩與張蘊,說道:「當年張巡守城,賊兵之盛,遠過今日。張巡猶敢率數百精兵出城破敵!二位豈能如此怯戰?這般又如何對得起狄將軍的英靈?!」


  張蘊的臉立時紅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什麼,望了望石越,卻又忍住,將目光向移向賈岩。


  賈岩平靜地望了王恩一眼,問道:「王兄自以為能比張巡、南霽雲?」


  「願立軍令狀!」


  「不許。」


  王恩氣憤地望了賈岩、張蘊一眼,大聲哼了一聲,竟是連禮都懶得行,轉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視遠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幾分同情,還有幾分羨慕——王恩可以盡情地說出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泄自己的情緒,但是想做一個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卻沒有這個權利。卻聽賈岩沉聲說道:「王恩輕慢主帥,違軍法,當重懲。」


  石越搖了搖頭,道:「雖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帥亦不罪他。按律處罰便可。」


  「是。」


  石越微微頷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轉過話題,問道:「賈將軍果真以為仁多澣無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強攻慶州,不過是雙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軍民,守衛家土,皆抱死戰之心,慶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計,是想誘我軍出城野戰,慶州之兵,並非精銳之士,而仁多澣是善戰之將。若與西賊野戰,除非韓信再世,我軍決無勝理。以短擊長,智者不為,故末將以為,不如固守,仁多遠來,必難久恃。」


  「若仁多澣繞過慶州,又如何?本帥當難坐視關中遭難而不救。」


  「仁多不會行此策。」賈岩自信的說道,他大步走到廳中一側擺置的沙盤之前,指著白馬嶺說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軍不論,慶州不克,而西賊欲攻此四處,是腹背受敵,自蹈死地。至於西賊欲入寧州,慶州是必經之地,現今天已轉冷,隨時可能降雪。彼孤軍深入,只須一場大雪,西賊便將盡數困死。縱不下雪,彼不僅歸路被扼,復有腹背受敵之憂。我素來聽聞仁多用兵謹慎,豈會冒此奇險?若其行此策,必是誘我出城之計。」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寧州呢?」潘照臨追問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軍能至,則可生擒仁多;若援軍不能至,則只能以寧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滯仁多行軍,將其殲滅在寧州境內。但無論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還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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