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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國之不寧(11)

  第238章 國之不寧(11)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條小巷上,正騎在馬上的監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時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時的心裡,正在構思著最新的奏章——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奏章!在這份奏章中,將涉及到一個與皇帝有著近系血親的公爵、一個極受寵愛的郡主、一個無法無天的縣主、一個似乎正在失寵的郡馬、還有一個如今炙手可熱的安撫使,無論如何,他的老師呂相公,一定會非常喜歡這份奏摺的。


  沒有人知道,在這天亮前的短暫平靜之後,將會有怎樣的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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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黃河溢衛州王供及汲縣上下埽、懷州黃沁、滑州韓村埽。十七日,黃河大決於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報,北流斷絕,黃河南徙,匯於梁山泊、張澤泊,分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於海。此次大災,四十五個州縣被淹,三十萬餘頃田受災,數萬房屋蕩然無存,受災人數達數十萬戶!」


  「八月,黃河又決於鄭州滎澤。與此同時,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報,水深至二丈!河陽水漲成災,滄衛河漲成災……至此,豆華水[108]以來,黃河中下游地區受災人數超過七十萬戶,受災人口達到三百餘萬!死亡人數現時雖然不能統計,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數萬!」


  工部尚書蘇轍語氣沉痛地向皇帝報告著七、八月份全國的災情。崇政殿內,上至皇帝趙頊,下至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以及各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學士都臉色凝重,默然無語。


  這還是趙頊登基以來,黃河最大的災害!


  「陛下!」文彥博手執朝笏,沉聲喚道。


  年輕的皇帝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幽深的眸子中滿是憂慮,這並非突如其來的消息,但這樣的大災……「文卿但說無妨。」


  文彥博微抬起頭,卻半晌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環顧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趙頊的黃袍之下,然後厲聲說道:「陛下,黃河決於曹村,臣以為是人禍而非天災!」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彥博一人身上。


  「卿說什麼!」趙頊的聲音嚴厲起來,殿中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皇帝倏然間變得尖銳的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殺氣。


  「臣死罪!」文彥博拜了下去,但是話語中卻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臣以為,黃河決於曹村,是人禍,非天災!」


  「何謂人禍?!」趙頊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文彥博,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四個字。


  「據臣所知,此次黃河決口,完全是因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彥博的聲音並不甚大,但是滿殿大臣聽在耳中,卻覺得無比的刺耳。「今年豆華水、荻苗水,雖然略大於往年,但並非前所未有,之所以決堤,俱是因為當地官吏平素就殆於職守,不修堤防;大水來時準備不足,這才是導致黃河最終……」


  趙頊根本沒有聽完文彥博的話,就將怒氣沖沖的目光轉投向吏部尚書馮京,「卿速將曹村一帶的地方守吏的名字與官職都報上來。」


  「是。」馮京小心翼翼的應著,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


  「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準備救災。眼見便要入冬,而災民們衣食居住都無著落……」蘇轍卻是沒法迴避具體的問題,因此雖然眼看皇帝震怒,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這場危險的談話。黃河決口,河災水災不斷,工部尚書與都水監都難辭其咎,他此時也已經遞上了辭呈及請罪的摺子,等待著處份。雖然他在任上,做了許許多多的實事,但是此時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業自有人來接替。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補救。


  但是文彥博卻斷然打斷了蘇轍的話,「陛下,救災的事情的確要討論,但是犯下的錯誤,亦須立刻糾正,否則,九月還有登高水,難保不會雪上加霜……」


  「卿說吧。」


  「自從熙寧七年以來,雖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漸罷除,但是朝廷上下,卻並沒有停止好大喜功的習慣。開發湖廣之後,軍屯所省費用與所花費用,雖然略有剩餘,但是卻因為開墾土地,不斷激起與山中未化夷人之間的衝突,雖則朝廷屢次下旨申誡,然自熙寧九年冬以來,湖廣無一月無戰事。雖是收化蠻夷數萬戶,但所用軍費,正好抵銷。朝廷目前為止,實際未從軍屯中得一分好處。」


  這番話說出來,眾人漸漸品出,文彥博的指責竟然是針對石越提出來的新政,因此別說馮京、吳充驚詫不已,便是蘇轍、韓維也相顧愕然,甚至連呂惠卿與司馬光都大覺出乎意料之外。


  「開發湖廣尚可說有子孫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紛紛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卻是得虛名而招實禍!」文彥博銳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蘇轍與韓維,聲音也越來越嚴厲,越來越缺少顧忌:「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於是無不紛紛趨騖,朝廷一歲所入賦稅有限,一旦全部用來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顧及得到?如此輕重倒置,朝廷卻不能覺察,今日之禍,其實是早已種下!」


  蘇轍與韓維面如死灰,文彥博指責的話中雖不無偏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並且他們也沒有絲毫推卸的理由,只是沒想到文彥博話風一轉,竟有將今日之禍隱隱歸於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這種鮮明的態度,令兩人做夢也料想不到。


  「臣以為文樞使所言有理。」呂惠卿臉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語氣說道,「其實今日之禍,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測上意,導致胡亂花錢,亦是由於西事。朝廷財政本有節餘,六月時,政事堂曾經商議要增撥款項用於防汛,奈何戰事一起,捉襟見肘……」


  聽到呂惠卿的話,趙頊的臉色愈發的沉了下來。崇政殿中,各人抱著各人的心思,每個人所思所想,都不盡相同。眾人一方面感覺文彥博與呂惠卿的話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在心裡也不免覺得這樣推論,對石越並不公平。司馬光本來對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滿的,但此時不知道為何,竟為石越委屈起來,因此竟噤口不語。他自然能聽出來,文彥博的批評還可以說是就事論事,以批評政策為主;但呂惠卿的話,卻是借著文彥博的話風,完全將矛頭徹底的轉為針對石越本人了。


  朝中地位最高,而且明顯平素互相不和的兩位大臣批評的矛頭竟一致指向石越,因此就連蘇轍與韓維,都忍不住背上直冒冷汗。


  「陛下!」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蘇、韓的後面傳出,令殿中眾人均吃了一驚,「微臣以為呂、文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頗!」


  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大聲的說話,肆無忌憚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只有衛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禍,確如文相公所言,是人禍,非天災。然人禍者,卻非二位相公所謂者,其由來有自。國朝河政,向來儒臣不屑為,仁宗時遣顧臨治河,士君子以為是貶低他;陛下曾遣司馬相公修河防,呂公著亦說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願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國朝河政,事權分散又相互牽掣,監埽使臣與都水監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須四人意見相同,再上報工部、都水監,稍大之事,便須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中只須有一人意見不同,則無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為政,無人統一調度,頗多浪費。臣以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決之勢,今歲不決,明歲亦必決。豈可以此必決之河,歸咎於石越?」章惇洪亮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顯得份外的響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沒有將呂惠卿眼中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沒有在意文彥博鐵青的臉色,只自顧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決而言,事發之後,微臣即翻閱卷宗,發現衛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決埽!」


  「是何案件?卿速稟來。」


  「遵旨。」章惇大聲稟道,「自熙寧十年四月始,衛尉寺便開始調查全國禁軍、廂軍、鄉兵實際在役人數,以協同樞密院、兵部之兵制改革,且杜絕坐吃空餉之弊。」說到此處,章惇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陝西的向安北與段子介,若非二人調查吃空餉之事,也絕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許多事情來。他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衛尉寺在調查之中,發現曹村治河在役兵丁,僅僅十餘人!臣已於六月廿五日,已將調查結果,轉交樞府與兵部。」


  他此言一出,文彥博與兵部尚書吳充不由大感尷尬。以二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區區一個曹村在役河兵有多少人這樣的小事,但此時,皇帝自然不會理會他二人應不應當知道!果然,趙頊冰冷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的掃過文彥博與吳充臉上,惡狠狠地重複了兩遍:「十餘人!十餘人!」


  「曹村河兵,按理應當有廂軍一個指揮的編製。」章惇卻無視眾人的目光,更無視此時殿中的情形,又火上加油的補充了一句。


  「啪!」


  巨大聲音從龍椅上傳來,趙頊瞪大了眼睛,滿臉怒容地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一個指揮的編製!」


  「曹村關係重大……」


  「一個指揮的編製,竟僅有十餘人在役!」趙頊咬著牙,顧視殿中眾臣,厲聲喝道:「曹村不決堤,是無天理!」


  「臣萬死!」所有的大臣都一齊跪了下去。


  「明日眾卿將救災善後的摺子遞上來,後日廷議!」趙頊怒氣沖沖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在轉過身的一瞬間,他心中湧起一種無力的感覺,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無論他怎麼樣努力,但若指望著這一班大臣,就永遠也不可能達成他的目標。


  「退朝——」趙頊身後隱約傳來唱禮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轉身回去,命令內侍不喊「退朝」,讓那些大臣們一直跪在那裡……


  但這畢竟只能是他心中永遠不能宣諸於眾的任性。 從崇政殿退出來的大臣們,臉上都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文彥博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瘸一拐地向樞府走去。他急著回樞密院調閱章惇所說的檔案。一個指揮的建制,竟然只有十餘人在役河兵存在,這隻怕不僅僅是河政的腐敗!


  文彥博剛剛在樞密院坐好,正要吩咐文吏,便見有人過來稟道:「陝西安撫使司押解一名犯官,一定要面見相公……」


  「一名犯官?不見。」文彥博不耐煩的拒絕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處理所有的瑣事。


  「是。」


  「且慢……」突然,文彥博突然想起什麼,召回來人,問道:「你說是陝西安撫使司?」


  「是。負責押解的有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護衛,還有衛尉寺的軍法官,道是見過相公后,還要提解至衛尉寺……」


  「嗯?」文彥博奇怪的望了門外一眼,心知這般不合常理之事,其中必有蹊蹺,當下說道:「便見他們一下。」


  「是。」


  當天下午。


  衛尉寺。


  「什麼?!」衛尉寺卿章惇聽到向安北身死、段子介被送至樞密院的消息,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裡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早朝之時在崇政殿的無畏與風光此時早已丟到九霄雲外。


  武釋之垂首不語,靜待章惇的訓斥。不料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窺望,卻見章惇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竟是一片死灰。


  晚上。


  尚書左僕射呂府。


  燈光下,呂惠卿拆開一封書信,細細讀著。很快,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鄴國公、柔嘉縣主、清河郡主、狄詠、石越……」衛尉寺發生了什麼事情,呂惠卿自然也很感興趣,不過今天章惇在朝堂上不惜得罪宰相與樞使為石越辯護,石越卻在陝西與章惇作對,這件事情,一定很有趣便是了……呂惠卿不覺輕聲笑了起來,「宮闈之事,皇上也罷,太后也罷,自然都想隱瞞。不過此時皇上正在氣頭上,若是有個御史上書,搞得天下皆知……」


  大宋朝的尚書左僕射,開始在心中撥弄起如意算盤來。


  工部尚書蘇府。


  「想不到今日竟然是章惇出來仗義執言……」韓維對此很有幾分感嘆。


  蘇轍卻搖了搖頭,道:「他其實也是有自己的算盤罷了。我輩不可淪入黨爭之中,計較這些個人的得失利害。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救災善後。」


  「公有何良策?」


  「某已估算過,要使曹村決口重新堵上,需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徵集十萬兵匠、三萬役夫,材料約在一千萬石至一千五百萬石之間,米約要二十萬石,錢約要十萬貫。」蘇轍的心情非常的抑鬱,尤其說到這些龐大的數字,聲音都幾乎輕得聽不清了。


  「所費如此之巨?」韓維不禁目瞪口呆。


  「不錯。這僅僅是曹村一處。」蘇轍沉聲說道:「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災民要賑濟,許多百姓的收成也毀於一旦,朝廷理所應當減免賦稅,還要幫助百姓重建廬舍。全部的損失,也許最終會達到上千萬貫……」


  「那既便是印刷交鈔也解決不了啊……」韓維瞠目說道。


  蘇轍凝視韓維,詫道:「難道公想加印加鈔?」


  「若不如此,朝廷哪來那麼多錢?」韓維苦笑道。


  「只怕是飲鴆止渴。」


  「便是毒酒,亦只得喝了。早則今秋,遲則明春,西夏必定入寇,不早為之備,到時後悔無及。」


  「這……」蘇轍沉吟起來。


  「所幸國家財賦糧米所產之地,未曾受災。根本未動,還傷不了元氣。」時至此刻,韓維也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說道。


  「提前吧……」蘇轍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什麼?」


  「提前移民湖廣。反正救災也要花錢,設法將一部分災民轉入湖廣地區安置。給他們鋤頭與犁,再招募一部分廂軍,保護他們去湖廣四路開山圍湖墾田。」蘇轍的眼中,閃動著一種叫勇氣的東西。


  「災民需要的是安撫……況且朝廷準備不足。」韓維卻無法想象如此大規模的工程這樣倉促的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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