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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國之不寧(1)

  第228章 國之不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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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議築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詠、韓處下書,約梁乙埋決戰,陰使種誼埋病羊於河畔,毒石門水上游,使水草皆毒。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敵以誠,使狄詠、包順繞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軍渡河,成列。遵裕閉營不出,且使人遺書梁乙埋,曰:「午後決戰,不為失信。」西夏軍遠來,久不得戰,天燥熱,人馬皆困渴,梁氏遂使諸軍分飲石門河水。遵裕覷知,遂出營擊之,苦戰兩時辰,西夏軍飲毒水,馬不能負重,人不能張弓,大潰。諸軍爭相渡河,踐踏而死者不可勝計。種誼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橋;狄詠、包順起伏兵襲其後……石門之水塞……梁乙埋奪李清兵權而大敗於遵裕,奔逃無門,羞愧欲自刎,為部將所阻,倉皇奪橋渡河……會梁乙逋引援軍至,狄詠、包順不能敵,梁乙埋方得脫困。


  是役,西夏死者萬餘,被俘者四萬餘人,得免者不足四萬,所失馬匹、駱駝、輜重,不可勝計。三千鐵鷂子盡為所擒;潑喜軍皆死於亂軍之中。西夏自元昊以來,未嘗有此敗績。河西震動……


  遵裕遂築平夏、靈平寨二城,自此渭州無胡馬。


  「混賬!」夏主李秉常氣得發狂,拔出佩刀,朝著面前的一張書案狂砍,一直將書案砍成塊塊碎木,李秉常猶自眼睛充血,面目猙獰!

  「這是國恥!這是我白上國的奇恥大辱!」李秉常的咆哮聲,響徹了興慶府那簡陋的宮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將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李清!」


  「臣在。」


  「朕要親征那什麼平夏城!」李秉常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苗來。


  「這……」李清心中知道這時候再去攻平夏城,不過是在平夏城的城牆下,多增加幾具屍體罷了,但是面對衝動的小國王,他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要如何設辭回答。


  「若不剷平平夏城,是從此以後,我大夏軍隊,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說的的確是事實,但正因為是事實,才越發地讓人無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謹慎地措辭,「自戰報傳至興慶府,已有十餘日。再點兵出征,最起碼也是一月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宋城早已築成,堅城難克,只恐勞師無功。且眼下新敗,士氣不振,更難以成功。臣以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靜候良機,再緩圖之……」


  「良機?!」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時才是良機?」


  「宋軍不可能十幾萬人常駐於此,其城築成后,必然退兵,最多留下萬餘人駐紮。臣以為,待幾個月後,宋軍放鬆警惕,再突然出兵,將宋軍困於城中,斷其補給。則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從容答道。


  李清的話的確很有說服力,李秉常沉吟半晌,雖心裡仍有不甘,卻終於冷靜下來。「也罷,幾個月,便等幾個月!」


  他剛剛說完,便見一個內侍腳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陛下,講宗嶺軍情急報!」


  李秉常心中一凜,快步下殿,抓住內侍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講宗嶺怎麼了?」


  「陛、陛下!」內侍幾乎被李秉常兇惡的表情嚇昏過去,「講、講宗城,被、被宋人燒了!」


  「啊!」李秉常手一松,渾然沒有在意癱倒在地上的內侍,只是轉身望著李清,獃獃地說道:「講宗城也被燒了!」


  李清也完全沒有料到竟真的會「禍不單行」,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平夏城慘敗、講宗城被燒……石越的這兩手,還真是漂亮啊。」說話的人,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國命運的真正主宰者,當時地球上最有權威的女人——梁太后。她說話的時候,不急不徐,神色從容,似乎是在說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太后!」謙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將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現在大夏的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嫵媚,但是話語中卻極度的從容與平和,「綏州被奪,橫山不穩,講宗城被燒,平夏城大敗,熙河歸漢,董氈親宋……宋朝對我大夏是全線進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榮憂心忡忡,「平夏城之敗,不僅僅是失去了進出渭州的門戶,而且熙河與平夏城,如同一對張開了的鉗子,威脅著天都山一帶;而一旦橫山有事,與綏州相連,整個銀夏地區都會受到威脅。董氈又時時刻刻覷視我涼州……太后,到時候,我大夏所能倚賴的,便只有沙漠了!」


  「嵬名榮!」梁太后悠悠說道:「縱然你說的全是事實,又能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擔憂會有用么?想不出對策的事情,煩惱會有用么?」


  「這……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你還記得建國初年的事么?」


  「建國初年?」


  「不錯,當年可是連靈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還不是一樣復國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業?」梁太后笑道:「什麼地理形勝,都不是絕對的東西。我大夏國的立國之本,只有一樣。」


  「臣愚昧。」


  「那便是——我們是胡人!」梁太后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沉穩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似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大夏是在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離心,只要每個党項人都不忘記自己是胡人,不貪戀漢人的衣裳美食,綏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時,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讓宋朝人佔了不要緊,遲早我們能奪回來!」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你以為宋朝能永遠長治久安?」


  這一番話,說得嵬名榮心悅誠服,拜服道:「太后聖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擔心的,不是邊境的勝敗得失,而是興慶府的大夏王宮的主人,在穿什麼樣的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行什麼樣的禮儀!這才是我們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辭,讓嵬名榮幾乎打了一個寒戰。


  「太后!主上英武,頗有先帝之風……」


  梁太后擺了擺手,笑道:「你不必說什麼。接連兩次大敗之後,必然有些人會對國相公開質疑,說不定會有人認為宋朝打敗了我們,我們就應當向宋朝學習,廢除胡禮,改用漢儀。有些人會借口給主上更多的權力,來謀求他們的私利……總之,要煩的事情還很多呢。」


  嵬名榮聽見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話中隱隱的殺氣,連忙閉上了嘴巴。


  梁太後起身走下殿來,向前行了幾步。嵬名榮連忙緊緊跟上,只聽梁太后淡淡的問道:「你和我說說,講宗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聽說是被一群鄉兵燒掉的?」


  「是。」


  「東朝的鄉兵,有這麼厲害么?」


  「講宗城居然被一群鄉兵給燒掉了?」幾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將軍府上,史十三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李清,遞到嘴邊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不錯。」李清苦笑著回答,非常簡短。


  「怎麼可能?宋軍誰是主將?種家還是姚家?」


  李清搖了搖頭,望著滿桌的佳肴,卻無半點食慾。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著手望著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問地說道:「野利濟的人頭,現在大約掛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轅門之外,講宗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等慕澤來到興慶府,才可能知道。」


  「慕澤?」史十三笑道,「就是那個襲擊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協助野利濟守城。」李清淡淡說道:「此人不可小視,只是貪圖功名富貴……」


  「世間有幾人能不貪圖功名富貴?」史十三笑道:「這算不得什麼缺點。」


  李清轉過身來,逼視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覺得這不算是缺點?」


  史十三默然一會,笑道:「你以為這是缺點么?」


  「一個人如果慾望太多,就會短視。」李清悠悠說道:「若是慕澤不短視,他又豈會受梁乙埋誘惑,降夏叛宋,伏擊石越?」


  史十三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清,笑道:「這怎麼就稱得上是短視?」


  「我聽說過慕澤的事情,以他的才幹,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誘,等石越熟悉了陝西形勢,他必得大用!將來功名利祿,還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卻再無回頭之路。」李清的聲音中,居然有幾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又有甚麼區別?」


  李清聽到這話,定定看了史十三一會,默然良久,方悠悠嘆了口氣,說道:「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心裡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寧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狀元。宋朝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清暫時還不知情,但是他費盡了心機手段,威逼利誘,文煥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卻是知道的。「至少,在那個文煥心裡,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還是有區別的吧!」李清在心裡說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清,咀嚼著李清話中的含義——「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根本沒有料到,李清此時想到的竟然是文煥。


  「過幾天我興許要去一趟宋朝的環州。」沉默一會,史十三換了話題說道,「嘉君還要托你照顧。」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半開玩笑地說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順道去看看講宗嶺。」說罷,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無邊際地說道:「我離開興慶府沒多久,回來之後,突然發現興慶府竟是出了許多怪事,讓人覺得蹊蹺。最可怪的,是我聽說有個叫明空的和尚,自稱是從西天歸來,許下弘願,要在興慶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許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緣,又有一般徒眾,與他一道出入宮中,結交權貴……」


  「這有何可怪?大夏貴人信佛者眾,連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立時便滿不在乎的笑著說道。


  「和尚出入宮中、結交權貴,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勝數。但是讓人奇怪的,是這個明空哪裡便來這許多的弟子?」李清銳利的目光逼視著史十三,似乎認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這些禿驢的事情,我可沒有興趣。」


  李清注視史十三良久,目光漸漸緩和下來,淡淡說道:「可是我懷疑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姦細。若我所料屬實,他們假化緣行醫傳經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為了探知大夏虛實。一旦他們把消息全部傳回宋朝,大夏國對宋朝而言,便再無半點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來,幾個禿驢而已!」史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


  李清凝視史十三,嘆道:「沒有證據,如何敢抓人?滿城的貴人,都是他們的後台。何況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個明空和尚,我也會過了,似乎的確是去過西天的,居然還懂梵文,又明於佛理,我請了幾個和尚講經,都鬥不過他,反為他添了不少名聲。」


  「何不問他去西天一路之見聞?」


  「也曾問過,他說得頭頭是道,也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會,問道:「明空沒有破綻,他身邊的小和尚們,豈能沒有破綻?」


  李清有幾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驚訝一會,頓覺臉紅。不知為何,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隱隱懷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與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尋常,自是不便如對明空一般明目張胆地質問,因此只是出言試探。這時候見史十三毫無顧忌地為自己出謀劃策,心中不免覺得慚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李清始終覺得史十三的身份,極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許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綻,卻是難找。」李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實無端懷疑他們,我亦覺得有點不妥。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些人平空冒出來,實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領,十之八九,對他們還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們便是上了當,也是活該。」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譏笑的口吻說道:「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隨即臉色鐵青,咬著嘴唇,定定地望著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從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卻似乎是渾然不覺,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顧自的自斟自飲起來。


  待送走史十三之後,李清的腦海中,不斷的迴響著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銳的話:「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的確,李清不是党項人,這一點,李清與梁乙埋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漢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但是,夏國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卻是同樣讓李清感於五內的,他心裡也希望能輔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然而,無論如何,李清逃不脫那個魔咒:

  「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樸素的種族感情、出生於文明中心的人類與生俱來的文化驕傲感、還有千百年來的風俗習慣留下的印記,讓李清始終無法從心裡否認自己是一個漢人,他也不願意否認這一點,甚至在潛意識中,還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個民族意識尚未完全覺醒的時代,一個「天下觀」尚未被「重華夷之防」的民族觀完全代替的時代,李清的心中,還有一種情愫:那就是諸夏文明中,一種「士」的情結。


  什麼是「士」?

  士為知己者死!


  在宋朝時,李清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視的低級武官,因為一次戰爭而被俘降夏,自負一身才華的他不肯輕易就死,卻也無法回歸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許;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卻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終於成為小國王李秉常的親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李清而言,又豈能不想報答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華清冷,長廊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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