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江頭風怒(22)
第188章 江頭風怒(22)
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話一出,卻是把趙宗漢的火氣全部激了出來。趙宗漢漲紅了臉,粗著脖子瞪著柔嘉,冷笑道:「是啊,現在還擔心會不會連累『別人』呢!我的寶貝女兒真了不起,柔嘉縣主,你就敢去尚書省玩?你怎麼不去明堂玩?你怎麼不去太廟玩?!」
柔嘉見父親如此模樣,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做聲。
「趙雲鸞,你聽好了。太皇太后旨意,從今日起,無詔不准你進宮,不准你離開鄴國公府一步。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院子,你就去那裡閉門思過,每天陪陪你母親。」趙宗漢一口氣說完,又道:「從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頁的班昭《女誡》和長孫皇后《女則》,抄不完,就不要吃飯。」
柔嘉幾曾見過自己父親如此聲色俱厲的對自己,眼睛一紅,扁起嘴來,賭氣道:「不讓出門就不讓出門。什麼《女誡》《女則》,餓死我也不抄。」
「你……」趙宗漢不料柔嘉還敢頂嘴,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舉起手來,作勢欲打,可看著眼前這個明艷照人,天真可愛的女兒,淚汪汪地望著自己,卻是實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軟綿綿把手放下來,嘆了口氣,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總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幾百口人都連累了吧?這次太皇太后沒有收回你縣主的封號,已經是格外開恩。若有下次,只怕……」
柔嘉縣主被鄴國公趙宗漢「嚴加管束」之後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陸佃在《新義報》呆不長久了。」潘照臨一面看報紙,一面淡淡的評論道。
「潘先生何出此言?」陳良奇道,拿起一份《新義報》,念了起來:「當使天下咸知,誅異族,開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賞,此王韶為樞使,薛奕拜侯爵也;至於鎮壓同族,平定叛亂,雖有功不可厚賞也。蓋國內之叛亂,是朝廷之羞恥,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亂,不得己而為之。此事於朝廷不足為慶,於官員不足為賞……」
「這麼大膽的評論,他也敢說。又是和呂惠卿唱反調……」潘照臨笑道。陸佃自從王安石罷相后,雖然因為政事微妙的平衡,一直是《新義報》的主編,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場,卻已經較為中立。既不傾向呂惠卿,也不傾向石越。但是支持變法,依然是《新義報》的主要傾向。
陳良嘆道:「新化縣叛亂朝廷知道不過四天,《汴京新聞》和《西京評論》卻在昨天不約而同報道此事。實在是厲害。《新義報》居然敢大張旗鼓的討論政事堂正在討論的問題,陸佃寫這則評論,究竟是什麼意思?迎合司馬光,和呂惠卿破臉?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編……」
「清流而已。」潘照臨略帶諷刺的說道,「眼下管不了他陸佃如何,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不來晚不來,初三,新化縣叛亂;初四,岳州軍屯侵佔民田,百姓聯名告狀;初五,盧陽縣軍屯數十名士兵脅持軍屯長嘩變。雖都是些小事,但連在一起發生,就顯得軍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現在我們只要等著有人拿這些事情來做文章便是。」頓了一會,潘照臨又道:「新化縣叛亂的事情本不足為懼,無論他們怎麼樣報道,遠在湖南路窮鄉僻壤的事情,對於汴京士林與汴京百姓來說,都只是遙不可及的談資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點點小事而放棄利益甚大的軍屯計劃。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時機非常的不湊巧。」
「是啊,現在汴京的上空,風雲密布。」
「本來公子並不是風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談著對時局的看法,門房進來稟道:「潘先生、陳先生,門外有個道士求見。」
「道士?」潘照臨與陳良顧視一眼,見二人眼中都寫滿了疑惑。潘照臨笑道:「問問他是找誰的,若不是找人,便讓他離開。」
「他說是王昌先生派人前來,拜見參政。若參政不在,便要見見潘先生。」
「王昌?」潘照臨心中一凜,望著陳良,見陳良點了點頭,潘照臨站起身來,說道:「你去告訴他,參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陳州酒樓相候。」
晚上。陳州酒樓。
很少有人知道,陳州酒樓從熙寧九年臘月開始,實際上已經是唐家的產業。在這裡單獨的院子中密會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場合相見的人,潘照臨認為是比較安全的。他不相信何畏之,同樣也不相信何家樓。
「無量壽佛。」在李道士的佛號之中,潘照臨開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驚訝之色。
「是你?」
「不錯,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門下?」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昌王非可為之人。」
「我豈不知。昌王雖然禮賢下士,但資質有限。彼若為君,不過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個仁宗。」
潘照臨冷笑道:「就怕是又一個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華又豈能與今上相比?」潘照臨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還想要遊說公子投入昌王一邊?」
「一個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發揮臣子的才華。此諸葛亮之於劉禪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
「不知道。我雲遊四方,少問政事。」
「可你偏偏卻涉足了這個旋渦。」潘照臨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請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從容坐下,緩緩說道:「我相信昌王將來不是昏君。」
「但也不會是一個明君。」潘照臨淡淡的評價道,「何況,昌王不會有任何勝算。」
「若他有兩宮太后的支持呢?」 「兩宮?」潘照臨反問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別說皇帝未必大行,縱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親祖母。你以為皇太後會為了昌王而不擇手段么?昌王最多能讓皇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既定之事實罷了。」潘照臨言辭之中,充滿了諷意。「李昌濟,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認為當今的皇帝,算是個有道的明君,宋朝建國以來的皇帝,除了宋太祖,當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實際上比趙光義要出色。」潘照臨竟然毫無顧忌的口出悖逆之詞。
李道士卻是毫不驚訝,淡淡說道:「我現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濟。」
「你這個出世之人,卻一隻腳踩進了世俗間最多勾心鬥角之所在,還談什麼出世?」潘照臨動了下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擇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罷。我可以告訴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幫助當今皇帝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問道:「最低限度么?」
「不錯。」潘照臨注視著李道士,不再說話。
「我見過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確前所未有的廣闊,華夏人從未把目光投入過南海諸邊廣大的領域,他是第一個。但是中國之患,歷代以來,都在西北。不解決西北的問題,終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於此,周世宗本欲傾國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師一鼓平定江南,先難后易;而太祖皇帝卻是先易后難,結果國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為大宋之患達百年之久。」
「你的見識始終有限。」潘照臨毫不客氣的批駁道:「你的目光始終局限在西北和燕雲。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勢,大異於當年。大宋經營南海,沒有傷到中國一分元氣,反而解決了中國許多的問題。大宋只不過是順便在經營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潛光,我是來遊說你的。」
「但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潘照臨道:「你如何可以來說服我?更遑論我家公子。」
「我不必說服你什麼。我只是給你與你家公主一個機會。若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議立昌王,只要你家公子不反對,昌王許諾,尚書左僕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應當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話,以現在的情勢,輔政大臣,未必能輪到石越。這個機會,用或不用,我不多說。」
潘照臨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說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話,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問道。
「誰會相信?」
「的確,誰會相信?」
潘照臨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來,以昌王開的條件最為大方。什麼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裡擺著。」
「所以我認為你家公子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誰也不知道昌王會不會反悔,對不對?」
「昌王倒是願意立下字據,但是不知道石參政敢不敢?」
潘照臨冷笑道:「字據又有何用?你回去轉告昌王,便說我家公子已經知道了。」
「那麼他會如何做?」
「我不知道。」潘照臨笑道:「我家公子並非我的傀儡。而且,雖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麼,但昌王絕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如此大方。想來自有人為昌王搖旗吶喊。讓我想想……」潘照臨側著頭,裝模作樣的想了一下,笑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無非兩件,一是把文彥博、司馬光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趕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幾個敢在朝堂上說話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聲,把文彥博和司馬光趕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本來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呂惠卿有利益交匯點,但是偏偏昌王絕不願意和呂惠卿合作。
潘照臨笑道:「來來,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麼主,不如來好好喝幾杯,敘敘舊。」
「潛光,不論如何,我勸你轉告石參政,讓他考慮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煩,若是他同意大王的條件,那麼大王就會力保他這次無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家公子還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延州初見之事……」潘照臨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李道士在說什麼,滔滔不絕的說起了他與李道士過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嘆了口氣,他早知道有潘照臨在石越的幕府,是絕對要不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覆的。「不同意,就是反對。」李道士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也許,真的要把石越趕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彥博、司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開反對,再加三人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就算是兩宮太后想立長君,只怕也會無濟於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時候有數以萬計的白水潭學生前往宣德門前上書。
38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潘照臨,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頊,此時正強打精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要強的趙頊,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中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汴京之外,以天下為十七路,為京東、京西、河北、陝西、河東、淮南東西、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廣南東西。其中河北東西路並為河北路,永興軍、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六路並為陝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並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轉運使為民政、財政長官,提刑使為司法長官,提督使為軍事長官,學政使為教育、考試長官。四權並重,互不相統轄,互有監督之權責。諸路又各置監察御史二人,互不統屬,監察四長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報朝廷,有調查權而無處置權,三年一換,以防漢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權並立,則可無晚唐之患。而於陝西、河東、河北三路,可另設安撫使,以重臣填之,安撫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軍民學政,惟提刑使不受其節制。轉運使、提督使、學政使名為下屬,亦有監督安撫使之權責。朝廷於安撫使衙中,遣衛尉寺軍法官與御史台之監察御史駐節,加以監督。如此,既可防藩鎮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軍民政事協調,應對夏國與契丹之威脅……」
趙頊腦海中,有關於地方官制改革的條陳無比清晰的浮了上來。趙頊心裡非常的清楚,地方官制改革是整個官制改革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石越與韓維以及學士院的學士,是在建議他修正弱枝強幹之國策。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員可直接受命於朝廷的前提下,將路這一級機構真正實權化。通過分權與制衡、監督與監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財政權力與軍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為。當然,有鑒於唐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對地方的防範也非常的嚴密,除了四權分立,由朝廷進行垂直領導之外,更是派遣了專門的監察御史。而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轄境內的廂軍、鄉兵等武裝力量,而無權管轄境內的禁軍。禁軍之調動,只服從來自樞密院的指令。
但趙頊也非常明白,話是如此說,但大宋在實際上知州都是兼領禁軍的,尤其是兩北邊境。石越為他分析過這個現象,「唐代節度使之禍,是起源於李林甫阻塞了邊將入相之路,使得邊將長期駐守一地,且又多用胡人,才有了後來的禍亂。但唐太宗的制度是無可指責的。本朝邊境的知州大多兼領兵權卻從無禍亂,便是明證。」石越的話的確有道理,而且趙頊也從不曾猜忌邊境的知州們——但是,如果是一路……這麼龐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讓趙頊心存疑惑了。特別是安撫使,兼領一路駐防禁軍的安撫使!
大病折磨的身體,讓趙頊眼眶深陷。他看著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與海外歸義城、凌牙門城的「無關痛庠」不同,這三路幾乎包括了大宋黃河以北的全部領土,把它們交到三個實權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安撫使手中——趙頊的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激烈的衝突著——「有嚴密的監督與分權,並且一旦燕雲收復,平夏歸宋,這些安撫使是可以撤掉的。這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制度……」終於,趙頊說服了自己。
他靜靜的把頭靠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做出決定之後,應當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來考慮三路安撫使的人選吧……
熙寧十年正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