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江頭風怒(17)
第183章 江頭風怒(17)
趙頊在相國寺時便感不適,後來又吹了冷風,竟突然暈倒,此刻雖然醒轉,但卻依然是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雖吃了太醫的一劑葯,也不覺如何好轉,正欲上床休息,哪裡料得竟衝進一班大臣,個個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麼大事來。正自奇怪,聽了文彥博的話,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們小題大做,但見他如此情真惶急之態,終又忍住不說。
王賢妃與李憲聽到文彥博直斥自己,絲毫不加掩飾,連忙也跪下來。李憲在宮中呆了三朝,王賢妃是在勾心鬥角上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國的高麗王宮長大,自然一聽,便知道文彥博話中之意。但文彥博既然是樞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當今天下僅次於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語,他們又哪裡敢去分辯?李憲倒也罷了,王賢妃卻畢竟是個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趙頊,博他歡心,並無半點他心,哪裡經得起如此懷疑?一腔眼淚立時便到眼眶中,轉了幾轉,只是勉強忍住,不敢教掉了出來。
只聽趙頊有氣無力的說道:「朕無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賢妃忠心耿耿,與大宋人無異,不必猜忌。李憲不過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兩府旦夕入內問起居便好。」
文彥博此時見趙頊能說話,已經稍稍安心。又聽呂惠卿說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措。臣請陛下准許,自今日起,兩府都要有宰臣輪流夜宿禁中,以充宿衛,以備非常。」
趙頊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
石越趨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負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詔。請陛下念著皇子尚幼,准許臣等入禁中宿衛。」
眾大臣一齊叩首道:「請陛下恩准。」
「罷罷,那便如此。」趙頊無力的揮了揮手,與其說他同意了,不如說他實在沒有力氣與這些大臣們爭執。「眾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眾人連忙叩頭謝恩,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剛剛走到殿門之前,便見王韶與狄詠帶著一班侍衛走了過來。石越見文彥博眼中有懷疑之色,忙說道:「剛與李憲爭執,是下官請王副樞使去調侍衛。」
文彥博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轉身向呂惠卿說道:「今日老夫與相公一起宿衛。睿思殿的侍衛,暫時全由狄詠統管。相公以為如何?」
「一切全憑文公吩咐。」呂惠卿淡淡的說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皇后的鸞駕亦向睿思殿過來。眾人又連忙跪倒迎駕,向皇后坐在鸞駕之中,在殿前落了駕,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見著文彥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氣,倉皇的臉色稍見鎮定,她走到文彥博跟前,柔聲說道:「國家不幸,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勞煩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賴。」
眾人聽到「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這句話,稍稍放心的心頓時又全部被提了起來,文彥博又驚又疑,反問道:「太皇太后也鳳體違和?」
向皇后紅著眼眶點了點頭,說道:「國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邊,忽低聲說道:「石參政,官家一直和我說卿家是忠臣。」
石越聽到向皇后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心中頓時一凜,沉聲說道:「臣斷不敢辜負陛下與聖人。」
向皇后微微點頭,不再言語,緩緩走進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與皇帝的這場大病,非但來得突然,病勢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強吃一點東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開始時似是感染風寒的癥狀,低熱一直不退,然後又添上了腹痛隱綿之症,一日間要腹瀉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夾赤白粘液,間或帶血。六七日之後,已是面容憔悴,形體清癯,畏寒肢冷,口乾唇紅。太醫們雖然開了各種方子,總是不見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趙頊整個人,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宿衛睿思殿的宰執大臣們,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來。雖然禁止報紙報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報上卻是要向天下官員通報的——在那些虛飾的美麗文辭之後所包涵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官員都能猜出個七八分。每個人心中都無法迴避一個念頭:趙頊唯一的兒子趙佣,現在還沒有滿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與秦觀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雖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賴於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話必然是太后垂簾;立長君則多半是昌王緒位,無論是哪樣,對石越的改革,都會平添難以預料的變數。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員,比起旁人來,都更加關心趙頊的病情。免不得要四處求神拜佛,尋訪名醫。唐康出使高麗回國后,被授予樞密院侍衛司檢詳官之職。這幾日之內,他親眼看到內廷當值侍衛的人數一班一班的增加,侍衛們保護的重點,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壽宮,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賢妃與皇子趙佣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從所未有嚴厲的懿旨,命令御龍骨朵直兩班侍衛,晝夜輪值,若有任何閃失,兩班侍衛與流杯殿的宦官、宮女,將全部賜死。而皇后,卻在十二月十八日,託人從宮中賜了把一把扇子給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有賞賜;今日,皇后又賜了一把扇子給公子……」潘照臨皺著眉道,「難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么?」
石越苦著臉,搖了搖頭,道:「眼下的情勢,無法判斷。前天是我輪值,眼看著皇上的身體……」
「究竟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太醫只說是陰陽兩虧,卻各有各的意見。唯一共同的意見,是所有的太醫都認為這個病只能慢慢調理。」石越對醫術一竅不通,但每想起這些日子來太醫們天天爭論不休,卻始終不得要領,皇帝每日間湯藥流水價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卻遲遲沒有起色,不由得大感頭痛。
「我曾經聽到一點傳言……」唐康神色間有點遲疑。
「什麼傳言?」
「有人說與王賢妃有關,說皇上虧了身子。眼下王賢妃也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各種謠言,對王賢妃非常不利。」
潘照臨瞳孔聚然縮緊,斷然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攻擊王賢妃的謠言,是為了對付公子的。」
「不錯。王賢妃送進宮中,與蔡京和康時有關,便是和我有關。不過這種謠言時間久了不攻自破,暫時不用理會。皇后賜東西給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確。」
「現在的事情,都難以下定論。」潘照臨沉聲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後為何要下這道殺氣騰騰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若皇子無憂,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她這是在做給一些人看……宮中一定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有什麼事情,必然是針對昌王的。」石越頓時後背發涼,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這種立新君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是不可以原諒的。雖然他所熟知的歷史,趙頊絕不應該這麼早死去,但是歷史根本已經改變,出現什麼意外又有什麼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憑什麼趙頊就不能死?
潘照臨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又一向很受太后喜愛,如今小皇子如此年幼,國家要立長君也不是沒可能。昌王雖然反對新法,卻與桑充國交好。而小皇子雖然不是皇后親生,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兒子,皇后自然是願意立自己的兒子。若立幼君,則必然要由三位太後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兩宮太后怎麼想……皇上與皇后,自然是願意要立自己的兒子的。」 「眼下說這些為時過早。」石越站起身來,沉聲道:「不論如何,要盡一切辦法讓皇上康復。別的事情,等事情不可為再說不遲。后發制人吧。」
慈壽殿。
司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輕紗簾在微風中飄動,簾后一個曹太后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壽殿中,只有太皇太后曹氏與司馬光兩人,靜得似乎能夠讓他們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聲說道:「君實相公,滿朝文武,堪稱社稷臣者,唯有韓琦與司馬公。可惜如今韓琦已死,便只余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莊嚴肅的司馬光,聽著曹太后誠懇低沉的話語,不禁微微哽咽起來。
「皇帝病重,雖然帝王有上天護佑,但是諸事不得不防萬一。偏偏我的身體也不爭氣,老太婆眼見也沒幾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子尚未滿月,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並沒有什麼勢力,斷不至於有外戚專權;朱妃也為人謹慎,皇后也最是賢淑,有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她們兩個婦道人家,既不懂也不會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為她們預先安排了。」曹太后一氣說了這麼多話,已覺乏力,便停下來,歇息一會。
司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後分明是在託孤了,他知此刻尋常之話也不必多說,便只說道:「臣萬死也不敢辜負太皇太后和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個萬一,臣定會竭力盡心,讓幼主能順利親政。只盼太皇太后能保養鳳體,皇上能保重龍體,太皇太后與皇上洪福齊天,必然無事。」
「生死之事,我其實看得甚淡。」曹太后擺了擺手,緩緩道:「我也早就應當去見仁宗了。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卻沒面目見仁宗於地下。不管怎的說,我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禮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時便不能忌諱。」
「請太皇太後放心。」
「司馬公是天下聞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馬公想不到。我卻是放心不下,既擔心我那曾孫子不能順利親政,也擔心他甚至坐不了那個龍椅。」
電光火石之間,司馬光只覺得心臟霍然揪緊。一個想也不敢想的念頭頓時湧上心頭,但數十年的宦海生涯,卻讓他驚而不亂,反而鎮靜下來,平靜的說道:「太皇太后擔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說『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鬼話幾次了。還有人託人給老太婆又是讀史書,又是讀經書。老太婆豈有聽不懂的?不過兄終弟及,於國非祥。太祖皇帝錯了一次,太宗皇帝就發誓不能再錯,以後子孫們,也不可以再錯。」
「太皇太后聖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負孤兒寡母,老太婆便只能拜託司馬公了。」太皇太后說著,忽從枕邊取出一個盒子,顫巍巍的遞了出來,說道:「司馬公接了這個物什,將來事有非常,是用得著的。」
司馬光此時也知此事無可推辭,當下也不避嫌,連忙趨前接過盒子,小心揣入懷中。
「可惜楊文廣熙寧七年也死了,侍衛當中,能夠信任的,也只有狄詠。只是狄詠究竟年輕,難保也不會有別的想法。事有非常,朝中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文彥博一人。只是文彥博太跋扈,我怕他做了霍光,對得起趙家,卻害了文家。」
「石越與范純仁,臣以為似乎也可信得過。」
曹太后沉吟不語,似乎頗有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范純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過。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總之,非常之時,公寧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過相信石越。」
司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驚,忙欠身道:「臣謹記在心。」
曹太后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實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麼錯,本也不當疑心他。但是他總讓老太婆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國之良臣,是信得過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實在太年輕,待到我那曾孫親政,他還正當壯年,只怕難以善始善終。而且……」
司馬光靜靜的聽著下文,卻曹太后卻遲遲不語,似乎心中正有事躊躇難定,又過了許久,才聽她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靜……這,是君實相公的詞作罷?」
司馬光做夢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會吟出自己當年的小詞,這麼一首情意綿綿的小詞,突然在這樣的時候被提及,他一時間不由大感窘迫,一張老臉都紅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輕輕說道:「這首詞是司馬公年輕時所寫吧?詞間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聽人提過,是以一直記得,甚至頗為感動。『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裝成』,君實相公當年喜歡過的,定是一個美貌的女子吧?」
「那是臣年輕時喜歡過的一個道姑。」司馬光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對於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他也並也不想去否認。
「是啊,以司馬公如此守禮之君子,年輕之時,尚且還會喜歡一個道姑。但是石越呢?他雖然也算是錦衣玉食,但卻不愛財,清廉之名聞於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絲毫不見驕矜之態;他為人風流倜儻,卻對夫人忠心不貳,不僅沒有納妾,聽說還有個女子為他而死,他也不曾將那女子納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從不謀私,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朝廷社稷。他還懂得進退,知道不居功。聽說他幕中有奇謀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賞。司馬公,你熟知史書,你可知道歷史上這樣的人有過幾個么?」
司馬光心中一震,可是聲音依然是平靜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說道:「相公能做《資治通鑒》一書,哪裡會不是不知道?不過是不敢說、不願說罷了。老太婆雖是女流,卻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人物,歷史上只有兩個……」說到此處,太皇太后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再輕輕的凝重的說道:「一個是制禮作樂的周公,一個篡位代漢的王莽。你說石越他是周公呢?還是王莽?」
「臣不知道。臣以為石越人材難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