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江頭風怒(10)
第176章 江頭風怒(10)
乞弟發音不準,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說話,忽然見另兩人中有一個人眼中似有憤怒之色,心中一動,向呂惠卿笑道:「相公,不知這兩位又是何人?」
呂惠卿指著二人,笑道:「這一位是歸來州羅氏鬼主之子羅牟平;這一位是我族侄呂顏山。」呂顏山見介紹到自己,連忙向石越行禮,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禮,一面卻不禁啞然失笑,他知道呂惠卿以一國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輕視歸來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讓兩個世仇部族的繼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獻之物,還是個恕部對羅氏鬼主部的戰利品。也難怪羅牟平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世仇是通過什麼門路找上呂惠卿的。他對乞弟沒什麼好感,當下心中轉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於我,還是單為謝罪?」
他如此直截說出來,乞弟縱然是有求於他,也不便開口,只好訥訥笑道:「自然是為了謝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笑著朝侍劍打個眼色,侍劍連忙接過盒子。乞弟頓時喜動顏色,呂惠卿眼中卻有驚訝之色。
卻聽石越又朝羅牟平說道:「羅牟平,聽說你父親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羅牟平不料石越問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說道:「羅家一向效忠朝廷,從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話比起乞弟來卻要流暢許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獻佛,送件見面禮予你。」石越笑道,「這件虎皮披風即是你羅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侍劍已將盒子遞到羅牟平身前。乞弟睜大眼,急道:「這……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給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這……」乞弟的官話本來就不靈光,此時著急,更加說不出話來。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給你。」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侍劍立時捧著盒子遞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卻終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煩的問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給誰,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臉色稍霽,向羅牟平笑道:「這既是件寶物,便當還給你。」
羅牟平臉上卻大有為難之色,這件虎皮披風,的確是其部中之寶,但是他托盡關係來求呂惠卿,是想要為父親在歸來州謀個好一點的官職,好讓羅家壓過個恕家一頭。此時明知石越是在幫自己,按理是不應當收回,受石越這般大禮;但若不要,這件虎皮日後便再難有機會收回了,未免又有幾分捨不得。他可不是什麼心懷大志之輩,能讓自己的部落在歸來州的群山中稱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這些年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見他神態,早知其意,笑道:「你儘管收下,這件披風,我卻是用不著。」
羅牟平臉孔一紅,單膝跪倒,雙手接過木盒,朗聲說道:「參政此恩,羅家沒齒難忘。日後若有用得著之處,但有一語帶到,羅家絕不敢辭。」
石越與呂惠卿對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謝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將此當回事,畢竟羅氏鬼主充其量不過是數萬人之夷族,二人卻是掌握數千萬人口帝國的宰相與副相,又有什麼地方能用得著數千里之外的夷族?
呂惠卿招呼眾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罷了,雖然非常香醇,但終究比不上皇宮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遠勝於此。但是他買的這幾個舞妓,卻真的是非比尋常,石越見過眾多顯貴家的舞妓,無論相貌舞技,都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絲竹,羅綺珠翠之中,似乞弟與羅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連石越也忍不住贊道:「虧得相公尋來這些女孩兒。」
呂惠卿笑道:「這卻不是我尋來的,是我這個族侄尋來的。他在泉州,亦頗有些身家。此次因為軍資生產競標,千里迢迢來京師,可難為他還能尋到這些女孩子。不過送給我卻是送錯人了。」
石越聽到這話,心中立時明白,呂惠卿是有求於自己。當下笑道:「以令侄之能,想來必有十足之把握。」
呂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競標的東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點好奇,很想知道呂惠卿會如何向自己說項。
「他這次想要投標二成的軍衣生產,而且還想製造新式弩機標準配件。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呂惠卿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若令侄資金雄厚,有足夠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這倒並非不可能。」
呂顏山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聽見石越此語,以為石越有許諾之意,不由笑道:「參政所說有理。實在不是小侄貪心。據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聯合競標,竟然是想奪下全部標物的五成。小侄與他們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汴京的幾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競到的份額,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隨便競標。萬一完不成,罪責非輕。」 「此事不難。競標成功之後,再根據競標所得,收購作坊便是。似弩機一物,若未能中標,誰家又有這等能力?」
「原來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競標,小侄多方打聽,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項目上都並不指望掙錢。只要能夠不虧便可。他們是想和軍器監拉好關係,從下一年開始,軍器監必然會優先選擇與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項目。相信未來利潤最大的,是弓、弩、刀、槍以及許多攻城器械之生產,因此眼下競爭最激烈的,便是弩機等物了。畢竟軍衣這等東西,只要有錢就行。而弩機等物,卻需要實力。若能得到軍器監認可……」
呂惠卿不待呂顏山說完,便笑著插話道:「眼下真有能力製造弩機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聯合之後,就一同創辦技術學校,最要緊的是他們的作坊里有各種各樣的工人。這是別人無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聯合行事,實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聽呂惠卿開口,便知道他要說的什麼是意思。所謂「江南十八家商行」,是這幾年來揚杭商業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聯合組成的一個準行會,其產業無所不有,也是海外貿易中的巨無霸組織,又創辦了《海事商報》,更因此成為江南地區商業領袖組織。而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這些事可以說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機此次的配額並不多,不過十萬隻。此事不瞞相公,軍器監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軍器監的確是要從弩機的生產中,了解各個商行作坊的實力,這完全是為了以後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實力,只要他們有意,必然會得到一份。」
呂顏山聽到這話,已知這次如此不能成為標中弩機生產的五家之一,日後要介入軍器生產的領域就肯定會失去先機,不由急道:「萬望參政能夠周全,小侄感激不盡。」
石越卻望著呂惠卿,笑道:「最後是誰中標,要聽樞密院與軍器監的意見為主。我不過主持其事,談不上決定之權。」
呂顏山正待再說,呂惠卿早已朗聲笑道:「正是如此。顏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參政為難。須當公平競爭。」一面又向石越說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細加思索,又覺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聽他沒頭沒腦說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羅牟平、呂顏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競標的事情還不妨事,但這等軍機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談論的。呂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說起此事,背後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這是呂惠卿在暗示於他,畢竟高麗事成,他石越有創議之功,而唐康更是為國建功……因語帶雙關的說道:「皆是為國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兩便,自是兩全齊美。」
呂惠卿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私兩便,果真是兩全齊美。」
熙寧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滿了喜慶的味道。清河與狄詠的大婚過後,便是包綬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彥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後向皇帝趙頊表明態度:支持他迎娶高麗國王女,並可破格封為賢妃。而呂惠卿則不再反對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單雄信的單將軍廟,五百餘家商行作坊主購買了軍資生產競標的入場券。江南十八家商號聯合競標,一舉奪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標物。此外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韓絳的族弟與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的族弟,現任宰相呂惠卿的族侄,也參加了這次競標,各奪到一萬件弩機的標物——兩天之後,這件事便成為《西京評論》的頭版頭條。《西京評論》譴責此事是「道德敗壞,斯文淪喪」,而《汴京新聞》亦質疑其公正性——但是五百當事人無人質疑,而且主持者又是石越,這種質疑未免顯得無力。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些譴責更加不關痛癢,沒有任何指責能夠讓他們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動心。而朝中,甚至連皇帝都認為讓他們分一杯羹是理所當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單將軍廟的這次競拍牢牢吸引的時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遠航船隊,載滿了整船整船的貨物,進入杭州灣。薛奕的水手們並沒有能夠全部回到大宋的國土,有數以百計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數以百計的水手因為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養。但是這一點完全沒有妨礙到杭州市民的熱情,在《海事商報》和西湖學院的煸動下,人們好象在迎接一個收復了燕雲失地凱旋而歸的將軍,歡迎的人群從杭州灣的港口開始,長達十餘里。
但是薛奕並沒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須趕赴汴京。在那裡,大宋朝廷將聽取他的意見,制訂真正意義的海外戰略規劃。同時,做為一個武進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夠趕上朱仙鎮講武學堂歷史上第一次「演習」。
32
遼國。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遼主耶律濬自統十五萬皮室軍,從中京而來,想要渡潢河進逼上京臨潢府,將耶律乙辛勢力一戰蕩平。大將蕭阿魯帶率左路軍,統兵三萬,從上游廣義縣渡河,漢人行宮副部署蕭奪剌與給事北院知聖旨事蕭迂魯率右路軍,統兵二萬,從下游長寧附近渡河。而耶律濬親率十萬大軍為中路軍,從豐州渡河。大軍一旦渡過潢河,距上京臨潢府便只有區區二百一十里,大軍兩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乙辛親率十六萬大軍,據險而守,絕不容許耶律濬的大軍渡過潢河一步。耶律乙辛深知,一旦耶律濬大軍過了潢河,上京絕不可守,他的命運,便只能依託上京道那無比遼闊的疆域,與耶律濬捉迷藏;或者乾脆孤注一擲,把命運寄托在楊遵勛與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時寒風獵獵,潢河之上已經結起了薄冰。耶律乙辛早已把潢河上的幾座石橋全部拆毀,但是他卻沒有本事阻止天氣寒冷后,河水結冰的自然現象。他只能祈禱,祈望自己的兒子能夠說動一直狐疑不定的楊遵勛謀反,祈望帶著重禮前往幾個強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夠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麗的密使,能夠順利到達,說動他們用兵。但是眼下,在這一切實現之前,他耶律乙辛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證明給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乙辛,有資格成為耶律濬的對手!
站在稍高一點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見南岸的皇帝金帳。耶律乙辛對此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用鐵槍紮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繩將帳蓬連起來。每桿槍下都有一把黑氈傘,衛士們站在傘下躲避風雪。在槍旁就有小氈帳,每帳住五人。在金帳周圍,還設有拒馬、鈴鐺等物,防備敵人的偷襲與刺客。耶律乙辛自己的營寨與耶律濬的行頭,是差不多的。營中的那個小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耶律乙辛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對岸那身著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軍紀嚴肅的軍隊,雖然也曾讓他感到一陣心虛,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銳的衛隊而論,則一定也不遜色於對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軍隊,也稱得上是精悍之軍。但讓他擔心的,則是那些部族軍的戰鬥力。而且他的部隊士氣始終不高的問題,也需要解決。
「耶魯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說話的人是耶律乙辛軍中大將耶律連達,這人是軍中勇將,長得五大三粗,說話聲音洪量。他本不過是一個奴才,是耶律乙辛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對耶律乙辛甚為忠心。耶魯斡是耶律濬的小名,耶律乙辛軍中常直呼耶律濬小名,以示輕蔑之意。
「大王,耶魯斡的確讓人莫測高深,這小小的潢河邊上,他已經停了將近一個月。數十萬大軍對峙於此,空耗糧餉,於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的補給就那麼充足?」說話的人細聲細氣,似乎有氣無力的樣子。此人是耶律乙辛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卻是個遼國漢人。
耶律乙辛騎在馬上,皺了皺眉,沒有出聲。耶律連達卻已粗聲說道:「我軍軍糧充足,怕他何來?」
「大王,將軍。」姚孝友依然不緊不慢,細聲細氣的說道,「學生擔心的,是耶魯斡可能在等待什麼。大軍在外,利在速戰,敵人一反常態,必有所圖。」
「他在等什麼?在等下雪,等潢河結冰。他沒有那麼多舟船來渡十幾萬軍隊。」耶律乙辛重重的「哼」了一聲,臉色越發難看。所有的人頓時都不敢做聲,大家都知道,潢河結冰,是遲早的事情了。數月之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校,竟然將上京搞了個天翻地覆。耶律濬用人不拘一格,帳下許多將領都是他一手簡拔,從那個叫耶律信的表現來看,委實不可輕視。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決,進退如風,那麼己方的前途,便己經註定。歷來叛逆者的下場之悲慘,想想都讓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