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勵精圖治(5)
第152章 勵精圖治(5)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么?」
「縱要倒霉,也是別人倒霉,田兄你怕什麼?這次過關的將全部進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品秩雖不變,卻拿高一階的薪俸,也是美事一樁啊。」文煥不以為然的笑道。
「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的搖著頭,顯然對於文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麼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么?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閑飯的。不過朝廷這次整編倒是動真格的。我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製。指揮使以下的武官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煥壓低聲音,說著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么?」段子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何出此言?」文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只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么?」
「啪啪啪……」段子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有人高聲贊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忙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文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起身抱拳道:「章大卿[96]。」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只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文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文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只道:「下官文煥,這廂有禮。」段子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面大大咧咧拉了張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笑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又看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這位段公子,頗能知微見著,一語中的,某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裡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子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子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才聽到幾位談論,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卻是沒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聲音中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章惇頓時面有喜色,笑道:「我還道郭逵要將武官中傑出之輩一網打盡,卻不料終有漏網之魚。」
文煥不由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中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中找些識文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子介怔了一會,立刻搖頭婉拒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志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章惇盯著段子介看了一會,見段子介神色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子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泄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面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只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子介三人也立時好奇的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頓時也讓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子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去。
三人一路策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中驚疑不定,但學院卻安然無恙。段子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里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后,段子介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桑山長,究竟是出什麼事情了?」
桑充國憂形於色,搖頭道:「只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麼的,但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周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麼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子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中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聽見這邊呼喚,連忙撥轉馬頭過來,下馬問道:「長卿,程先生,蔣先生,文兄,段兄,田兄,你們怎麼在這裡?」雖然眼前之事甚急,他卻還是從容不迫一一喚出名字來。段子介等人連忙上前參見。桑充國急得直擺手,道:「子明,這時節就不用管虛文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只是兵研院里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說著便招呼眾人,一道進了兵研院。
待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里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面,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的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摸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眾人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面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什,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中,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究竟是在試驗什麼兵器?!」他的心裡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到了。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的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醫官到了么?」石越的聲音也有一點獃滯。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只是……」章惇垂著頭,嘆了口氣。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裡,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裡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准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國。」石越身子顫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麼試驗?究竟是什麼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炮。」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道,被濃煙薰黑的臉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炮?難道是……難道是炸膛?!」石越顫聲問著,只覺腦中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於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中的「於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石越喃喃詛咒著,他眼前彷彿能看見幾十個研究員和工匠,正圍在黑黝黝的火炮旁邊,記錄著火藥的配比,計算火炮的仰角,檢查著火藥與火炮是否符合規定,然後,引信點燃,每個人都捂上耳朵,緊張地觀察著,沒有人想到這麼大的鐵管也會有被炸飛的危險。人人只關心火炮發射時的威力是不是達到要求,炮彈是否會按著設想的拋物線飛出去,然後,轟地一聲……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自責、痛惜……諸般感情嚙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他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的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么?」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摻扶下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嘆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獃獃的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膛,導致了六十餘人的死亡!其中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院火器專家的一半!六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中一片混亂,無數的面孔在他的心中交遞著閃過,他的心中忽然隱隱的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罷?」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象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說道,不敢正視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只要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六十多條人命呀!
「子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他媽的!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的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的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說道:「六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咽回了口中,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乞巧節。傳說中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後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內容,不能公開報道,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只是約略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云云」,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整個學院第一次陷入了全面的悲痛當中。曾經朝夕相處的夥伴,在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身邊——第一天時,這種的感覺是一種不敢相信的遲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變成了一種抓不住東西的惶然。只覺得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失去,至關重要,卻無可挽回。這種失去的東西,無法描述,卻能感覺得到,就象自己的一部份也被帶走了。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的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文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麼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文給蔣周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中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的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的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只能靜靜的坐在那裡,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註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彷彿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裡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周一人點著一枝香燭,默默地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卻只會反覆說著,「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周對望一眼,無言的嘆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的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隻燭光搖曳閃爍,還夾雜著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制不住悲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