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典制北門(8)
第136章 典制北門(8)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耶律濬等人重複著司馬夢求的話,各自思考著,一時之間,廳中變得無比的寂靜。
過了好一陣子,忽然聽到撒撥在門口沉聲說道:「殿下,有書信。」
耶律濬朝眾人點頭示意,起身走到門口,從撒撥手中接過一個火漆木匣,回來放在桌上,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颳去火漆,從匣中取出一卷白紙,打開來細細看了,臉上明顯有欣喜之色。他看完之後,將紙捲成一團,一個護衛立時捧著火爐走了過來。耶律濬將紙條連木匣丟入火中,望著高高竄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說道:「一頭豺狼已經被趕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與蕭佑丹都形動顏色,緊緊望著耶律濬。
耶律濬笑道:「蕭素與蕭岩壽彈劾耶律乙辛那廝,父皇已經下詔,罷耶律乙辛北樞密使,他現在的官職,是中京留守。此賊既去,張孝傑不足為慮。」
11
閏四月初一。
大宋,文德殿。
大臣們按著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趙頊頭戴皂紗折上巾,身著淺黃袍衫,腰間系著玉裝紅束帶,腳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會,雖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會,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辯論兩個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在如此較大規模的朝會之上,翰林學士石越的班次,是相當靠後的。至少如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們,都遠遠的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為翰林學士的韓維罷了,他的背後,站著翰林學士元絳、張璪。
但是文德殿之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與韓維。
「諸卿,改官制詔頒下之後,中書門下與學士院皆呈上了改官制的條例,眾卿都已看過,今日朝會,便是要廷議以何者為優?是否可以互相取長補短?章程拿定,便好頒行天下。」皇帝環視眾人,朗聲說道。他說完,頓了頓,望著王珪說道:「王珪,你先來說中書門下的條例。」
「遵旨。」王珪出列,欠身道:「陛下頒改官制詔,詔中書與翰林院各自詳定官制,是欲使名實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國初承唐制,三省無專職,台、省、寺、監無定員,類以他員主判。於是三省長官不預朝政,六曹不厘本務,給舍不領本職,諫議無言責,起居不記注,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凡官人授受之別,有官、職、差遣。仕者盡以登台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於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詔議行,臣等愚昧,以為宋承唐制,官制之變革,其要者,無非是使一切領空名者,盡皆罷去,而以階寄祿。故中書門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職事官、散官、勛爵諸等……」
王珪口若懸河,說了大半個時辰,介紹中書門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讀過,中書門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為基礎,再輔以宋制,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方案,三省事無大小,以中書取旨,門下審覆,尚書執行,分班奏事。這個方案,既沒有任何創舉,也原封不動的保留了樞密院等機構設置,並沒有要求增加相權。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權歸於戶部。
等王珪說完,趙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石越,道:「翰林學士石越。」
「臣在。」
「卿說說學士院的條例。」
「遵旨。」石越應聲出列,朗聲道:「陛下下詔釐定官制,詔臣與翰林學士韓維、元絳、張璪,以及樞密院承旨張誠一領其事。臣等以為,改官制之要義,除名實相符之外,須要使權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與重複設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與國朝舊製為基礎,權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設……」
呂惠卿早已讀過石越等人草擬的方案,這個方案頗有出人意料的設想,他也能感覺其中的智慧與見識,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方案其實並不完全,例如軍事方面,樞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襲舊制,毫無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測著石越的用心。呂惠卿一面聽著石越侃侃而談,一面低著頭偷覷韓維等人神色,只見韓維臉色沉穩如常,元絳從容自若,惟有張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個更詳盡的方案,只是暫時沒有公布。想通此節,呂惠卿連忙細心聽石越向皇帝闡述其要旨。
「究其實,臣等所擬之方案,與中書所擬方案,大同而小異。」石越說了一句照顧中書面子的話,便接著說道:「臣等以為,凡一國之官制,無非是由朝廷與地方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細分為數部分,三省與樞密院、門下后省等,可稱為中樞;各部、寺、監等,可稱為輔樞;學士院、翰林院、秘書監等,可稱為附樞;御史台為監察;諸殿閣學士修撰等,可統稱為貼職;另外又有宮廷官、東宮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樞密院以下,可以細列為軍事系統;大理寺等又可細列為司法系統。如此劃分,則朝廷官員煩要職掌,便可以一目了然。此外又別有崇官、散階、勛、爵等等,臣等統稱為勛爵體系……」
「而其中最要者自是中樞。臣等細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樞制度:中樞以尚書省掌全國大小政事,以樞密院掌軍事,以門下后省掌上下封駁之權,以中書省掌外製宣敕,諫諍人君;以門下省掌諫議……」
雖然石越等人所擬的官制,眾人早已知詳,但是他在朝堂上公開宣讀,依然引來了眾官的側目,若非有皇帝在,殿中侍御史虎視,只怕早就一片嘩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雖然是三省之名,實際上卻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韓維與元絳見到眾人表情,不由相顧點頭,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張璪卻是愈發連下巴都揚了起來。
「尚書省,有決策、行政之權。設尚書令之位,虛位以待儲君監國、學習政務之用,為使上下得所,儲君非監國,不掌印不決策;非儲君,縱親王亦不得為尚書令。於尚書省設政事堂,掌大小事務決策,以尚書左右僕射為宰相,領政事堂;另設參知政事為副宰相,列政事堂議事,然參知政事不單授,可使輔樞各部尚書、寺卿之賢能者,加參知政事銜,以為副相。參知政事除六部尚書例加外,各寺卿、知監事中擇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雖只兩人,副相卻有六至十人,尚書省位權雖重,而有參知政事相制衡,則臣下不能擅權。另設尚書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監輔樞各部寺監之行政,以為行政監督之職……」
「臣有事啟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聲打斷了石越的稟奏。
趙頊不由皺了皺眉。文德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說話的方向聚集過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不給炙手可熱的新貴石越面子,居然當殿打斷他說話。殿中侍御史們早已蠢蠢欲動,有人已經在籌算著趁此機會送石越人情了。卻見一個臉色金黃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聲道:「臣寶文閣待制孫覽有事啟奏。」
見到此人出列,眾人都吃了一驚。呂惠卿眯著眼睛,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譏笑——原來這個寶文閣待制孫覽,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轉任地方,頗有治跡,但說起來,卻是更偏向於舊黨一面,因石越得勢,才能夠再入中央為寶文閣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學院威望甚高的孫覺!沒有人料到,竟然會是一個被隱隱打著石黨標記的人,出來向石越發難! 趙頊見是孫覽,臉色稍稍緩和,他對孫覽有點印象,數年之前便是趙頊親自調他入中央做司農寺主薄的,後來被判寺事舒亶彈劾才又離開中央。此人是個雖有才幹,卻經常與執政者意見不和的人物。趙頊耐著性子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翰林學士院所擬官制甚為不妥。」孫覽亢聲說道,總算他對石越還有一些情份,並沒有去點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趙頊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張璪也開始不自在起來。石越與韓維、元絳六目相交,亦只有苦笑。
「自唐以來,向是以中書為決策,以尚書為行政,以門下駁議,此千古之典範。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平白就讓尚書省身兼決策、行政之權,破壞三省平衡,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再用增加參知政事之法來制衡相權,更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臣不以為然。」
張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趙頊躬身道:「陛下。」他側著身子覷了孫覽一眼,高聲說道:「臣等以為,改官制是為了增效去冗。使各部尚書、寺卿兼參政,決策之時,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內情,凡有大事,各部尚書、寺卿同時站在本部寺之立場表達意見,而左右僕射則協調融和,無論大小政事,政事堂皆能盡知其情弊。這樣的制度,好過中書、尚書互不相聞,雖有制衡,卻互不了解。且各部尚書、寺卿既然兼參知政事,隱然便可以與左右僕射分庭抗禮,左右僕射雖然官高位重,卻也無法擅權。如何又可以說是畫蛇添足?」
這種種制度,雖然多出自石越的創議,比如尚書兼參政,就類似於二十世紀之內閣,雖然難說盡善盡美,但較之三省分權,卻還是有其優勢的。張璪校對《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這份方案最終採用,憑藉種種創製,他張璪便可以籍此名揚萬世,因此倒成了為官制辯護的急先鋒。
孫覽雖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卻尚不服氣,又問道:「如此,將置中書省於何地?」
張璪見孫覽有退讓之意,得意的揚起下巴,高聲說道:「以中書省掌外製宣敕,諫諍人君,有何不可?」
「這,這不合祖制。」
「三代以來,何曾有中書省,何曾有門下省?秦漢之際,中書省又在何處?制度因循變化,本是天道之常。況且國朝以來,官制混亂,太祖、太宗征戰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養生息,無暇釐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給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說是不合祖制?臣以為,皇上如此,正是要給後代,立千秋萬代之規模。上及三代,下至漢唐,其制度規模,善者可循,惡者可改,合時者可用,不合時者可去,這才是道之所在。」張璪舌辯滔滔,說得孫覽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所謂的「翰林學士」,並非浪得虛名。
趙頊也連連點頭,笑道:「孫卿可還有意見?」
「臣孟浪,請陛下恕罪。」孫覽本是直率之人,見說人家不過,人家也不是強辭奪理,便乾脆伏首謝罪。
趙頊含笑搖了搖頭,道:「卿無罪。今日朝議,本就是要討論官制,若有不妥,諸卿儘管直言。孫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讀完再說不遲。」
「陛下聖明。」
一片拍馬屁的拜賀聲落下之後,呂惠卿忽然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石學士。」
趙頊微微額首,目光轉向石越,石越連忙道:「參政請說。」
呂惠卿笑道:「依學士院之條例,政事堂除左右僕射之外,另有參政十人左右。便是說,朝廷多則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則有八位以上,政事堂決策之人如此之多,難免眾議紛紛不能決,若意見分歧,無法全堂畫諾,又當如何是好?難道事無巨細,都要陛下親斷么?若如此,則宰相之體何在?皇上設宰相又有何用?」
「參政問得好。」石越笑道:「左右僕射輪流值日,諸參政亦輪流值日,小事由左右僕射與諸參政決斷備案;大事召政事堂會議,若不能全堂畫諾,亦由左右僕射決斷,但若決策失誤,左右僕射便當為此負責。若左右僕射之間亦有分歧不能決,或者參知政事之間意見紛爭,則可由左右丞交皇上裁決。如此,左右僕射亦不敢逆多數參政之意見而輕率決策。」
呂惠卿略一思忖,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繼續說道:「何況無論大小事務,尚書省皆不直接草詔敕,大事由學士院草擬,小事由中書省舍人院草擬。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若以為不妥,可以拒絕擬詔。此外更有門下后省給事中,上可封還詔書,下可駁正百官章奏,諸詔敕無給事中畫押,不得頒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給事中者,位卑而權重,由人主擇清介出眾之士任之,凡詔敕,給事中認為不合理者,說明理由封還之。執政再思,修改之後再至門下后省,給事中畫諾則可。若否,則不得頒行。若一份詔書封還三次,則當付諸廷議。廷議許給事中,則執政當辭職;廷議許執政,則給事中當辭職。如此,臣等以為,朝廷之詔令,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策……」
殿中諸人都知道給事中歷來便有封駁之權。但石越提出三次封駁,便有一方要為此付出烏紗帽的代價,卻是無形中加重了給事中的權威。眾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為看見後世的給事中,因為不要負責任,就濫用職權,所以想出此策來防患於未然,同時也迫使執政們正視給事中的權威。皇帝自然樂於看到臣子們互相制衡,且以宋代之皇權,趙頊也根本不介意給事中有權力封還他的詔書——皇帝被臣子掃面子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眾大臣一面聽著石越滔滔不絕的介紹著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連韓絳、馮京、呂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採納這個方案了。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細節性的。此時眾人心中想的倒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個職位。與其糾纏於官制改革這種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倒不如花點心思去想想之後的實利。毫無疑問,除左右僕射之外,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應當是最讓人眼熱的職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