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典制北門(3)
第131章 典制北門(3)
趙頊與韓維這才知道石越著眼果然長遠,趙頊把手中的書放回那堆書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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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穿著深紫色湖絲長袍,拿著一根玉簽逗弄著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布《改官制詔》與《興學校詔》給中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裡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道。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挂著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嘆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中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兩人見面直若故交,聽說他的兒子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
呂惠卿皺著眉瞪了呂升卿一眼,訴道:「怨恨別人有什麼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輸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中,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呂升卿問道。
「只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只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麼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
「那麼大哥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就改官制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發,皇上要麼以為你無能,要麼以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為。」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泄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待,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阿沅心裡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支持,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裡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學校方案來,以和中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的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潘照臨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諮詢。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便可更有說服力,只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無法反對;而若是平空創革,那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這中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中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但是身處阿沅的立場,卻不可能知道石越這些苦衷。她一個小女孩,自然想當然的認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決,只看得見表面上的風光無限。在她心中,像石越這樣的「大官」都是說一不二,每日都是極悠閑的。兼之剛開始時石越幾乎天天來探望,更加深了她這種印象。因此,此時對於石越,她心中實是頗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來,她竟似沒有主心骨一樣,做什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大雨天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中的葯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一個男僕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著什麼。她招手叫過一個小丫頭,吩咐道:「去吩咐一聲,若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頭答應著,抓了把傘跑出去,和男僕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一路小跑回來,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來看我家姑娘。」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吱唔道:「是……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子。」在楚雲兒的這些丫環僕役眼中,石越與自家主人之間是有著說不清的暖昧的,這時候來的卻是石夫人……阿沅臉色也沉下來了,冷冷的說道:「她來做什麼?姑娘現在這個樣子,她想來看笑話么?」她話音未落,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守門的男僕叉著雙手,不知所措地望著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中。阿沅輕咬著嘴唇,幽怨地望著唐康的身影。
唐康遠遠已望見阿沅,他記性甚佳,已看出便是當日滿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點頭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因皺了皺眉,向外面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么?」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敬意的。
阿沅心裡惱怒他不請自進,隔著窗子譏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麼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卻不與她分辯,只笑道:「恕罪則個,呆會再當面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中一驚,正要再問,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裡找來的草席進入院中,張羅著用草席在院中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迎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還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只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只是墊點草席,只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卻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中鋪草席,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中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把窗子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涌了上來。
她一個人發了一會呆,便聽到外面嘩嘩的大雨聲中,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依稀傳來,阿沅知道這是梓兒來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淚,整理一下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這時梓兒已被人簇著到了廊前。見到阿沅出來,梓兒忙柔聲問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麼樣了?」
阿沅隨便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還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著梓兒,語氣生硬。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一直呆在那裡不知所措的不丫頭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倒會吃裡扒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頭不料脾氣素來極好的阿沅竟說出這樣的重話,臉霎時就漲得通紅,眼眶一紅,跺了跺腳,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跑去。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裡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面前服軟,依然倔強的站著,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面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愈,若是又有點什麼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溫聲道:「我們是什麼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許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她這麼著冷嘲熱諷,梓兒與唐康倒還罷了,石府的下人卻都已怒形於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訓道:「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起么?」
本來似梓兒與唐康步步忍讓,阿沅或者還會擱不住心軟,但阿旺這麼一說,反倒激起她性子來了,她冷笑幾聲,道:「你這種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麼擔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門去,也打幾十板子。反正你們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慣了。」
梓兒見阿旺還要說話,忙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們冒昧打擾。我們並無他意,只須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還請讓我們一見。」
「少在我面前唱雙簧。若真安著好心,只須不要來打擾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對梓兒的偏見,不知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勢,知道梓兒不見著楚雲兒,斷不肯走;而阿沅卻也不會輕易讓步。這樣糾纏,終不是辦法,他眉頭一皺,忽然望著阿沅身後,驚聲叫道:「楚姑娘,你怎麼了?!」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阿沅更是關心則亂,慌忙轉身望去,卻是什麼也沒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勢快步搶上前去,把門推開,走進房中。阿沅這才知道上當,但阿旺早已扶著梓兒走進房中,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楚雲兒房中吵鬧的。只得緊走幾步,跟著進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見阿沅瞪他,反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氣得臉都青了。
梓兒走到床前,見楚雲兒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淚簌簌的流了出來,輕聲喚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聲,低聲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梓兒被她冷言冷語,心中鬱悶已極,卻又不好爭辯,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向唐康問道:「康兒,你說這該怎麼辦?」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低聲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於無奈。」
阿沅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萬不要見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樣?大夫可和你說過沒?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個對策。這都是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願理他,可又怕誤了楚雲兒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眼淚終是忍不住,又流了出來,一面泣道:「你們來又濟得甚事,偏偏學士又不來。若是學士來了,親自喂葯,姑娘或者還能喝得進一點,我每次喂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兒聽到阿沅說什麼「偏偏學士又不來」、「親自喂葯」,心中頓時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心間。獃獃痴立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沅本是無心之語,見梓兒如此模樣,心中竟似有一種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說幾句,卻見唐康寒著臉,冷冷的瞪著她,不知為何,她心頭突然一怯,終於把那些話吞回肚子里。
良久,梓兒望了楚雲兒一眼,苦笑道:「康兒,再給楚姐姐找幾個好大夫診診脈,不知道大哥能不能來……」
「石卿,上次卿和朕說,學校之法,有三個體系……」趙頊望著宮殿外的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陰霾也一併沖走了。
「是。不過微臣以為,凡事不可性急。須得一步一步來,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該做的事情很少,陛下當做該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里儘是血絲,臉色憔悴。
「卿所謂普通教育之法,中書門下並無特別的反對意見,只是馮京向朕言道,有些軍下轄數縣,主客戶七八萬,若不設學校,於理不合。朕以為所言極是,已著政事堂商議,凡戶數超過兩萬戶的軍,可以設縣學或者學院。」趙頊細里慢條的說道,「卿意如何?」
「臣無異議。」石越欠身道,「韓相和王參政的奏疏,臣已拜讀,學士院擬的條例,也早已送到中書。初步的意見,是學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實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東東路、京西南北路、兩浙路、淮南東西路、江南東西路、成都府路執行。以後按年逐次推行,終及全國。」
「五年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趙頊皺眉道。
「臣以為並不長,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另外,翰林學士元絳的奏疏中,言道宗學、蕃學,不可偏廢;又如此大規模眾建學校,應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總領其事……」
「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陛下既已決意改革官制,不妨等到改官制時,或是在禮部設一個院,或以國子監來專責管理學校事宜便可。至於宗學是隸太常還是隸禮部或國子監,須陛下聖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師設蕃學,使各部落酋長貴人子弟入學,習漢文,知漢禮,行漢俗,為朝廷培養一些心向漢化、忠心不二的臣子,這是謀國之言。」
趙頊思忖了一會,道:「既如此,可讓國子監管理學校之事,宗學亦隸屬國子監。至於蕃學,朕以為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