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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十字(3)

  第104章 十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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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僅僅在一夜之間,大宋就變得輸不起一場戰爭了!


  不久之前,趙頊與王安石還沉浸在開拓熙河的喜訊之中,好消息一個個傳來,梓夔察訪司熊本以民兵討平瀘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區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對南江蠻的最後一擊,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兩浙路元氣漸復,杭州市舶司船隊首航,這更是可比之張騫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滿的趙頊整日在御案之間,探討形勢,布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復此漢唐古郡,然後挾四面告捷之餘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稅之法,徹底改革唐德宗兩稅法以來幾百年間積累的稅法沉弊,為大宋奠下萬世之基。如此將養數年,一面使百姓休養生息,一面積蓄國家財力,勤修將兵、保甲之法,修繕戰備,只待夏國有可趁之機,便數路大出,恢復河西;西夏平定,挾得勝之勢,再攻燕州……趙頊幾乎已經可看到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評價,會比唐太宗還要偉大!每次想起這些,他蒼白的臉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絲紅暈,呼吸也變得微微急促起來。「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費心,皆是不枉!」這是趙頊每次看到內庫的封椿錢、掛在寢宮的天下郡縣圖時,都會不由自主泛出來的想法。


  然而自從河州被圍,瞎木征死灰復燃的消息傳來之後,當真禍不單行,更大的噩耗從北面傳來——


  王安石這日自起床之後,右眼皮就跳個不停,一大早剛剛走進禁中政事堂的院子,馮京就焦急地迎了出來,道:「介甫,河北西路諸州公文,道該路各州自去年入秋以來,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蟲成災,常平倉無糧可濟,道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流民!」


  王安石臉色立時慘白,他陰著臉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已是手足無措,而政事堂的官員,無論大小,一時都變得異常的沉默。


  旱災不算什麼,幾個月來,無論是汴京的天氣,還是各地的報告,都在說明旱災很可能會發生——問題是石越!託夢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裡都不由自主的泛起這個念頭,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更讓人心驚膽顫的,是蝗蟲!一般人會認為,蝗蟲是上天對朝廷不修德政的懲誡!幾個檢正官心裡已經在嘀咕:「老天爺真不給人好日子過,沒省心幾天,又送來了攻擊新法的借口。」按慣例,拗相公要請求辭職以應天象。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拿著文書闖進院子,稟道:「河東路蝗災!」


  馮京身子不由一顫,雖然他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災情嚴重的確是攻擊王安石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延及數路的大災,萬一處理不當,激起民變,是可以動搖大宋國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災,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彙集開封,而開封也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師鬧起事來……馮京想到這個後果,就不寒而慄。


  河北諸路,絕無賑災的能力!


  然而事實無比的殘酷,接連半個月內,黃河以北地區,報告災情的文書如雪片一樣飛入汴京,每份文書上,都無比清楚的告訴政事堂的大臣們,本州已經有百姓開始逃災,流民們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取消了輪值的制度,所有的宰執,每天都必須到齊。而趙頊現在接到的文書,凡是黃河以北來的奏章,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報告災情的嚴重性。官員們的語氣誠惶誠恐,但是卻也無比清晰地告訴趙頊與王安石:「我們無力賑災,也無力阻止流民的出現!」


  「丞相,如今要如何處置方是?」趙頊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去後悔了,他並不是昏君,深知此時的情況,只要處理不當,必然動搖國本。因此他才斷然拒絕了王安石的辭呈。


  「方今之計,只有仰賴東南漕運和開封的積蓄了。」王安石也沒有什麼良方,「還有一個月,東南種兩季稻的地區,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糧,應當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誥蘇頌略有遲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終於出列說道。


  「蘇卿有何建議?」趙頊用期望的眼神望著蘇頌,似乎是希望他嘴裡能蹦出一個奇迹來。


  「臣以為事屬非常,當誡王韶持重用兵。行軍打仗,最難預料後果,萬一前線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被流民中別有用心的賊子利用,禍事非小!臣以為河州便是捨棄了,也是枝葉之地,不得己之下,兩害相權當取其輕!」他話一說完,不少人立時點頭稱是,連韓絳也說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暫時捨棄了也不要緊,朝廷此時須冒險不得。」


  呂惠卿鄙夷地看了韓絳一眼,心道:「捨棄河州?被圍的軍民,就這樣被丟棄了!這些君子們……」他心裡只是不住的冷笑,卻不置一言。此時他腦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為何能料中這次大規模的旱災,以及皇帝對王安石的態度。「應該把握好每一個機會,哪怕那看起來是個壞消息。」呂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麼,靜靜地退到一邊,故意默不作聲。


  王安石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無法同意捨棄河州的議論,急道:「陛下,河州決不可棄。」


  蘇頌卻毫不相讓,冷笑道:「陛下,若是萬一王韶戰敗,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王珪是老於政治之人,蘇頌一開口,他便知道蘇頌為何要堅持放棄河州:開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軍事主張,一旦放棄熙河,等於向全國宣告「西進政策」完全失敗,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等同於王安石的政治自殺。蘇頌此時藉機發難,無非是要報兒子在太學被逐之仇。對於朝中這些所謂「君子」、「名臣」們在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的想法,王珪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想了一下,欠身說道:「陛下,河州若放棄,是朝廷置被圍的河州軍民於不顧,這會讓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節誡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敗仗,便可無礙。」


  曾布也趁機說道:「若貿然放棄河州,也相當於一個敗仗,只怕也會讓人心不穩。」


  「朕知道了,此事樞密院派使者便是。」趙頊心煩意亂地揮揮手,「眾卿且退下,儘快想一個安置流民,賑災的法子。」


  眾人正要退下,突然聽到趙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同時也派使者告訴沈起,不得輕啟邊釁。」他這時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對對交趾用兵的事情,雖然心有遲疑,還是下達了誡令。在場的大臣,別人只道皇帝是由蘇頌之諫讓皇帝舉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他知道,皇帝此時心中是在後悔!


  8

  這是桑充國在馬車上第五十次掀開帘子了。


  從河北四路逃荒的災民,流入京師的,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萬之多!「死於道路,困死鄉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國搖頭嘆息不止,白水潭學院因為本來就有官賜田產,再加上鐘錶業帶來的分成、校營印書業等等產業,在經濟上頗能自立,倉庫儲糧可供學生們三年之用,因此倒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恨那些糧商,雖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糧價,這些災民衣不敝體,哪裡又有錢去買糧?」鄭俠憤怒地指責著,全然不顧桑充國的父親也是一個大糧商。


  桑充國嘆道:「我已經勸家父不許提高糧價了,不過一家之力,也濟不得甚事。這二十萬災民流入京師,根本無處安置,現在大相國寺以下,各寺院、道觀、廟宇都擠滿了災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真不堪設想!」


  「餓——娘親,我餓——」一個孩子的哭聲傳入馬車,桑充國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停車!」


  車夫也不知何事,連忙停下馬車,只見桑充國掀開帘子,跳了下去。一同坐車前往學院的鄭俠和晏幾道,不得己也只得跟著他跳下馬車。


  桑充國循著剛才聽到聲音找去,卻看不到那個孩子在哪裡,只見坐在沿街牆角下,有無數衣衫襤褸的母親,有無數瘦骨伶仃的孩子,一個個都睜著無助的雙眼,伸出又黑又瘦的雙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討。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我能幫得了誰?!」桑充國站在街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幾個災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國的同情心,立時一擁而上,把桑充國三人團團圍住,一個婦人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推到桑充國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買下這個女孩吧!她再跟我們,就要餓死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立時眾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國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凄慘的景象,他手足無策的望著這些災民,只要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瞪大雙眼,跪在地上,雖然默不作聲,卻已在眼中寫滿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連忙把目光移開。晏幾道是前朝丞相之子,雖然平時任俠縱性,揮金如土,卻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是被驚呆了。只有鄭俠出身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一面搖頭嘆息;桑充國這時才反應過來,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摸了摸那個小丫頭的臉,學著鄭俠的樣子,把身上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又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塞到小丫頭手裡。那個小丫頭顯然是驚呆了,竟是忘記了叩頭道謝。晏幾道也連忙依樣散盡了身上所有的銅錢。然而縱是三人把全部的錢都散盡,又能濟得幾何?反倒是吸引了愈來愈多的災民。車夫拚命擠進來,一把拉住桑充國,苦笑道:「公子,你這樣濟得甚麼事?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府。」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能只靠官府?」桑充國滿腔的鬱悶,倒被這車夫一句話激發出來了,不由激動地大聲說道。這是石越以前常說的。


  晏幾道和鄭俠是第一次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鄭俠擊掌贊道:「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晏幾道卻帶著幾分無奈地搖搖頭,嘆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輕,終是管不了的。」


  桑充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緊雙拳,抿著嘴無比堅定地說道:「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回到馬車上,鄭俠一拳砸在車廂側壁之上,怒聲道:「朝廷的大臣們,都在做什麼去了?數日以來,所見慘景讓人心悸。單將軍廟[78]附近,每天都有數十餓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們真的不管嗎?」


  「介夫,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如今廟堂之上的公卿們,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晏幾道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道。


  「吵?吵什麼?」桑充國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還能吵什麼,舊黨趁機攻擊新黨,無非是說天降大災,是新法觸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說正是因為新法,使各地常平倉空虛,才讓流民聚集京師。要求皇上罷免王安石盡廢新法的奏章,比報告災情的奏章還要多!」晏幾道畢竟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較多,「我還聽說皇上去太廟謝過罪。」


  桑充國冷笑道:「此時首要的是賑災,大臣們吵一團,又有何用?罷了拗相公,廢了新法,老天爺就會下雨?何況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長出糧食!」


  「長卿,你畢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幾道仰著臉冷笑著,「賑災是河南府、開封府的事情,關三公九卿們何事?且罷了新法,一出胸中惡氣,管災民們死活?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9

  「大哥。」王昉輕輕扶起王雱,這個往昔風流倜儻,聰明過人的大哥,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現在整日都是用藥來支持著,偏偏王雱又聞不得藥味,只好在四角都點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強坐起,強打精神問道。


  王昉抿著嘴,默不作聲從桌子上端了葯過來。


  王雱立時便感覺不對,又厲聲問道:「二弟他去哪裡了?」


  「他出去了。」王昉心虛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饑民遍地,他出去哪裡?如今老天爺不長眼,讓石越那廝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小人必然藉機攻訐父親,他此時還出去遊玩,也不怕給父親招致物議嗎?」王雱心中氣惱,越說語氣越是嚴厲,只是身子不由己意,聲音卻也不免越來越微弱。


  「你別說這許多話。先歇會,二哥並非出去遊玩。」王昉一邊說一邊把葯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遊玩你如何不敢說?」王雱卻是不信。


  王昉垂首想了一會兒,抬起頭,強笑道:「你先喝了這葯,我便和你說吧。」


  王雱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道:「我不喝這勞什子葯,喝了再多的葯,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親少有助力,二弟終不成氣侯,你又是女子。」說到後來,語氣已是凄惻。


  王昉心裡一酸,眼淚頓時涌了上來,連忙低下頭去擦了,勉強笑道:「你別胡思亂想,吃了葯,病好之後,父親還要你幫忙呢。你現在可是龍圖閣待制了。」


  王雱心裡嘆氣:龍圖閣待制本來也不錯,不過既有了石越的寶文閣直學士在前面,又有何可稀罕的?不過此時他不願意多說,接過葯來,勉強喝了,苦笑道:「不知道這葯還得喝多久。」


  「很快便會好了。」王昉接過碗來,放到一邊,微笑著岔開話題,「其實二弟是去白水潭學院了。」


  「他去那裡何事?」王雱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眉。


  王昉卻沒有發現他這細微的動作,用帶著一點興奮的語氣說道:「因為桑充國公子組織白水潭學生賑濟災民,二弟也過去幫忙。聽說桑公子把家裡的糧食全部捐了出來,大設粥場,又讓白水潭的學生暫時騰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體弱的災民都移到校舍里和體育館居住,學生們上午上課,下午就去幫著救濟災民。」


  「沽名釣譽!」王雱冷笑道,「桑長卿這次可想錯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說他收攬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誠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於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來可沒有這個理的。」王昉噘著嘴,不以為然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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