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匪斧不克(3)
第86章 匪斧不克(3)
最愛和石越過不去的權御史中丞蔡確蔡中丞,在這封彈章里,強烈的反對石越進入政事堂做參知政事,甚至指出他當年做到直秘閣,都是違背制度的舉動。彈章中說了不少大道理,對石越大加鞭韃,更是義正言辭地給石越指出一條明路:想當參知政事,先到地方州縣去歷練幾年。
不過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確會上彈章反對任自己做參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資歷不足以服眾;他奇怪的是,馮京推薦他為參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會說服馮京不要做這種徒勞的推薦。
石越揣測著皇帝給他看這封彈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說的的確不錯,臣也認為自己資歷甚淺,做翰林學士以備咨議,已經是頗有不足了,參知政事是副相之職,非臣敢奢望。」
趙頊微微一笑,說道:「卿之才幹,朕所深知。只不過一則年紀太輕,二則本朝自有體例,為相者未嘗不歷州縣。朕已請教過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樣,決定讓卿到州縣歷練一番,若能有所建樹,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反對卿了。」
石越心裡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歷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為自己迷戀權力中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叩頭謝恩。
趙頊微笑著看著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內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內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本書來,石越斜著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水潭學刊》。他心裡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只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中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面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石越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誌中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系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將成為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頊饒有興趣地在地圖上移動視線,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隨著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於色。看得起勁的趙頊不經意一抬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為石越不願出外,心裡不由有幾分不悅。
「石卿何故憂形於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黃河。
趙頊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內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頊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么?」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於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於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解釋。
趙頊聽了這番話,心裡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從何說起,但是皇帝逼問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策,此時也無暇考慮周詳,將心一橫,決意不顧後果一博。於是故作遲疑地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頊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鄭重其事地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頊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曉諭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託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子民……」石越撒了這個彌天大謊,雖是面不改色,心中卻也惴惴不安。
雖然當時之人,多數都很迷信,特別相信祖宗有靈。但是趙頊聽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託夢給他本人,卻託夢給石越,未免太不知道親疏了。但是讓他公然不信祖宗有靈,這種話是說不出來的,特別是萬一明年真有災害,那麼自己真要無顏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了。何況石越在趙頊心裡,也絕非信口開河之人;可若是貿然信了石越,萬一那不過石越胡亂做夢,後世史官之譏,他和石越都要成為萬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殺石越,只怕要無以謝天下。
趙頊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為在他看來,此事對石越只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要就這麼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進行討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謁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但是斷不敢隱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託。只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貿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於色……」 趙頊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地對一旁的內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泄漏只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嚇了那些內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趙頊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歷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頊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后。」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6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頊憂形於色,心裡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藉助於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借著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石越自認為自己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裡還在計議:假託宋太祖兄弟託夢,短時間內,肯定會招致御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中的臣子!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慶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裡面鶯鶯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為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於勛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嚴格,但也並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后是名將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內侍抵抗叛亂,英宗即位初期曾經垂簾聽政,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時空中,被稱為「女中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分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后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后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夫君了。」高太后卻毫不客氣地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九娘,以後你不要隨便出門。」
韓梓兒連連謙遜,她自然不會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訓斥柔嘉,不過是因為柔嘉是英宗的親兄弟的女兒,對於濮王一脈的皇族,曹太后雖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卻從不會厲聲訓斥。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後來做。
趙頊聽到裡面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卿先等一會兒,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快步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隨皇帝一起進去。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候著。不一會兒,聽到裡面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慶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麼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只能用眼神遠遠地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內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內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后、高太后已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后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託夢與卿,個中詳細,可否為我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敘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來,祖宗託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態,她也說道:「官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后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只怕不單單指眼下這件事情。他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只怕不會這麼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為他並不知道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7
非常諷刺的是,石越關於不好的事情的預感往往很准。
雖然鬼神的說法在宋代的中國有著巨大的市場,但真正受到儒家純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因為孔子曾經說「天道遠」,又曾經說「敬鬼神而遠之」,又有一種說法,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認為人類的渺小,不足以解釋鬼神這麼複雜的事情,於是心甘情願地表示迴避,而期望人類能把精力轉向於「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樣是儒家,他們也承認鬼神對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們拜祖宗,敬天地,視之為政治生活與倫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釋他們的動機可能相當的複雜,但是肯定包括這樣的理由:他們想借著鬼神之力,來壓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為。所以當王安石、呂惠卿向年輕的趙頊灌輸無神論思想之時,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雖然他們本人並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們卻希望皇帝對鬼神有著應有的敬畏。
石越當時曾經對這種事情啼笑皆非。但是這一次,他卻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靈」這種荒唐的事情,畢竟這關係到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諷刺的事情又發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員,石越分明可以感覺到,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祖宗有靈」,更不用說相信祖宗會託夢給石越了。
但是這種話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說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沒有靈的嗎?石越心裡幾乎是帶點惡意的在想,看看誰有這個膽子!
呂惠卿本質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所以他心裡同樣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會託夢給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從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處,卻有著顯而易見的風險。石越是燒糊塗了?現在又不是昏君當政的時代。可石越不是白痴,難道真的「祖宗有靈」?
同樣的問題在王安石、馮京、王珪、蔡確、曾布、王雱,以及許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時間,整個垂拱殿竟然靜得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過了好久,王雱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經瘋了。幾乎差不多同時,王珪和蔡確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預知到明年的大旱與蝗災!他們自己沒有瘋,自然不會認為石越會瘋。石越能有這種能力?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心中,這種想法一閃而過,他們是飽學之士,也不會相信這種近似於鬼神的預知能力。這兩個人一瞬間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說,或者身邊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虛無的東西進行一場政治賭博!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有什麼星相家能預知下一年的災害。
王安石不由皺起了眉頭。石越這次賭搏的代價,是讓大宋整個財政政策向救災轉移,而方田均稅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暫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調整!呂惠卿心裡已經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確的分析結果雖然不同,但是結論卻是一樣的:讓石越去瘋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墳墓!連馮京和曾布,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論,一旦預言失敗,自己肯定會遭到空前的政治攻擊,這個後果,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個政客的話,這個時候,他會把這件事交給欽天監、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國寺的和尚們來負責,然後和呂惠卿所想的一樣,放任石越去給自己挖掘墳墓。但不管怎麼說,王安石始終是一個政治家。
他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用略帶江西口音的官話高聲說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兩宮慈后,下有元老大臣,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單單託夢給石越?」他這句話,其實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