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婚姻大事(5)
第81章 婚姻大事(5)
潘照臨看了他幾眼,終於不再堅持己見,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既然桑姑娘和公子情投意合的話……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但石越聽到他改口,卻已經滿面笑容的恭維道:「以潛光兄之智,必不難解決這個問題!」
8
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道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彆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僕人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閑話,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據說連中書門下省外面,都有小吏偷聽,以致使機密泄露,何況桑家。所以,自然很快就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但是,梓兒卻一直都沒有聽到確切的音信,對於未知的憂慮煎熬著她,可她還得努力的掩飾著。
終於有一天,她無意中聽到桑充國滿臉不服氣的告訴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
在那一刻,她的心裡,實在是很絕望的,沒有人會知道,她有多想跟那個石大哥在一起,就算石越自己都不會知道,她曾經多少次偷偷的望著他的身影,然後在靜寂無人的夜晚,慢慢的回味他的一言一行,她的心裡,總是會不由自主的記掛著他說過的話,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離石大哥是很近很近的,近得看得到他的神采飛揚,近得看得到他難言的焦慮與複雜的心事,於是,就很想做那個跟他分擔這一切的人。這樣的心思,她不能跟哥哥說,也不能跟母親說,只是自己默默的想,一想起來就臉紅。但悄悄的,她還是在做著她的努力與準備,她更加用心的學習那個時代大家閨秀應該具備的一切,她仔細的閱讀石越寫的每一篇文章,每天都看《汴京新聞》,甚至她還會認真的聽哥哥談論朝廷中的種種事,然後牢牢的記在心裡,雖然她對此從不敢興趣,但她還是努力去做了這一切,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石大哥所關注的,那麼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她所關注的,她覺得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提高自己,讓自己可以離石大哥更近一些。
所以當她知道哥哥去給自己提親的時候,心裡是那樣的歡喜,以為心底那個最隱秘最期待的願望就要成真了,卻不料,這時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對於皇帝,她忽然竟生出一種莫名的嗔怪,他身為天子,怎麼連這樣的事都要管呢?而更讓她感到悲哀無助的是,她彷彿這才第一次真正認識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一個是丞相家的千金,她們中任何一個的身份,都不是她這樣一個商人之女可以望其項背的……
唯一讓她還留存著一絲隱約希望的,只是石越並沒有答應郡主與王丞相家的千金,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只能以此來安慰自己。而那個決定著她幸福的人,那個本來常常都來看她的人,卻在這個她最想見他的時候,突然的消失不見了,讓她更是摸不著頭腦,整日里患得患失。
丫環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卻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面上說來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加石越也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日梓兒鋪了畫紙,一面發獃一面磨墨,卻見一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闖進來,氣喘吁吁的說道:「姑娘,石公子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么?」梓兒眼睛一亮。
「石公子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一起看著桑梓兒毫無意義的浪費著從黃山張處厚那裡買來的上等好墨。
「阿旺見過桑姑娘。」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環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
對於這個桑家小娘子,她充滿好奇,那日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后,就聽柔嘉和清河、王昉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家小娘子嘴裡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便連白水潭學院也說成了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但聽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她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平生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面,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中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便是為了送給一個小女孩。她自然會對這個女子產生好奇。阿旺請過安后,好久沒有聽到回應,只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披灑在肩上的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採的磨墨,顯然此人便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娘子了。
阿旺迷惑的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一個丫環走到她面前,對她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姑娘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她說話。她也不敢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布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只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面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姑娘為什麼事這麼鬱鬱不樂了。
此時正好有丫環搬著她的行李從院中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附五弦,上端嚮往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只見素手撥動,悠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中飄揚,阿旺彈奏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起頭來,托著腮子聽了一會,忽然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曲頸琵琶么?」曲頸琵琶流行於中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蘇軾在此,必然贊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姑娘,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只見這把「烏德」琴面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中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中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烏德琴在阿拉伯號稱「樂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歐洲變種曾經風靡整個文藝復興時代,而烏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後,也是阿拉伯地區的重要樂器,這種樂器無論音色音拍,都與中國傳統的音樂大異其趣,因此桑梓兒對它好奇,也不奇怪。當下兩個女孩子一邊比劃一邊彈琴,梓兒也把那些煩心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時候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娘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忍不住便細細地詢問起這兩位姑娘的點滴,從容貌長相到性情言談,樣樣好奇。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子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投桃報李,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裡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說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家的藏書。桑家本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自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中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子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可畢竟身份卑賤,又是女子,哪裡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此時見到鐵琴樓的規模,真是吃了一驚,嘆道:「世間竟有如此多的書么?」
梓兒長得這麼大,平時沒什麼閨中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姑娘,能識幾個字的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只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麼妙通音律之輩,且又頗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面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徑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只見門上刻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便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去,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拿起另一本,卻是一部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裡,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來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乃是他在南唐時所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沒想到,卻聽到阿旺一聲驚呼:「《音樂之精華》[66]?!《論音樂》[67]?!」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見她手裡拿著兩本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奇怪家裡為何會有夷人的書,卻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大食胡人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文送給桑充國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語,卻是只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麼,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云,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中。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文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阿旺緊緊抱著手中的書冊,淚已盈眶。
梓兒忙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中一張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68]人,這兩部書中,《音樂之精華》本是我族四五十年前一位賢者所著,這部《論音樂》,據扉頁上所介紹,卻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庾那人歐幾里德所著,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文字出版。奴婢見此家鄉之物,不免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歷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歷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文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梓兒這時聽阿旺敘說,心中其實不知所云。當時中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不過是略言其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中,所謂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便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指著《論音樂》,說道:「阿旺,你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里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9
數日之後。
趙頊一面瀏覽手中的卷子,一面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中,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才的選擇頗為留意。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才叫怪事。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中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國的高足。」
「桑充國……」笑容突然僵在了趙頊的臉上。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卻遠遠談不上。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弔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裡不舒服。便趁勢說道:「此次白水潭學院考中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若說培育人才,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麼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裡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心裡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又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才,是國家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