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汴京新聞(3)
第52章 汴京新聞(3)
趙頊怒道:「朕不是懷疑他二人賣國!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擬旨——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集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確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當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同時派人盯緊在京的各國使者,如此方是上策。另外,臣身處霜台[50],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至有此失,陛下當論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確當面彈劾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擔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才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製改善新火器。」
趙頊顧視石、蔡二人,沉吟良久,才冷冷的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別想去領什麼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查清,讓他到白水潭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
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寧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帶來的一系列直接間接的後果,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爭一直佔據著主動,並且從未有過真正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於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與白水潭學院也有牽扯不斷的關係,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係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垮,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於如軍器監那麼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只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5
石府。
石越和潘照臨詳細說完事情的經過,潘照臨便立即斷定:「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肯定是陰謀,但是不知道是誰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皇上處分一下,我就去了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說自己全然不知情。軍器監那邊,賬目略有不清、各種賬目混亂堆放是有的,畢竟這是一個新的機構,移交起來自然有一堆的麻煩;但是塗改大額賬目,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罪表自辯。」
潘照臨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目的只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卻沒有想到。
「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只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迹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瀆,也不至於膽子大到這個份上,兩個月能成什麼事?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鐧,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丟,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麼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丟了就是丟了,無論是怎麼丟的,身為主官,都脫不了干係。」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
潘照臨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他悠悠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為敵,設下這麼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然後立即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的確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人蔘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曾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單獨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麼蔡確也逃不了干係。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買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到在朝中已然是舉足輕重的權管勾御史台事蔡確,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只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頭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偽要作得這麼好,可真是千古之奸了。」
潘照臨悠悠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御內,新黨還有個護法[51]。」
石越吃了一驚,「王雱和呂惠卿?」
「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歷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無比清晰的浮上石越的腦海,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王雱要下這麼大的圈套來對付他,似乎是要置他於死地。他對於新法,就算是絆腳石,比起舊黨的頑固卻差遠了。難道為了呂惠卿?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係並不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潘照臨嘆了氣,說道:「計的確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想一定還有后著。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只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於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也已看開了,他淡淡一笑,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潘照臨聞言一怔,立時哈哈大笑。
6
便在潘照臨擔心著「后著」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里,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汴京有名的「十鑽」之一,外號「衙內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因為他在太學讀過書,文字學的學問極好,所以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但桑充國心裡對他卻非常的鄙夷,寒喧過後,便淡淡的問道:「王運判[52]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接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鄉。覷見王子韶進來,也不由一怔,他也認識王子韶:做過監察御史里行,和程顥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只不知道這時候怎麼又出現在京師,並且來到《汴京新聞》。他擔心桑充國不知此人底細,連忙走了過去,與王子韶見禮。
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討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會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不過對於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只要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與歐陽發見過禮,王子韶又打量桑充國一眼,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之名,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於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裡,王運判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道:「桑公子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另則,卻是一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桑充國與歐陽發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至今,寫文章的人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依靠的都是本身的十幾個「探事」,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學院和國子監的學生中,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象王子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運判進士出身,文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漂亮的楷書毛筆字寫著幾個大字標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標題:「震天雷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秘閣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一面觀察桑充國神色,一面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只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也看見了手稿上的標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運判,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敕令》,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王運判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蓋上印章,證明此稿是王運判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刊發。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泄露朝廷機密,其中內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敕令》衝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
王子韶一怔,他並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那以歐陽公子之意,何時能給在下準確的答覆呢?」
歐陽發略一沉吟,笑道:「王運判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討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象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運判。不知王運判意下如何?至於時間,我想快則一天,慢則兩三天吧。」
王子韶笑了笑,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在寫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內部,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了一塊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眾人仔細傳閱過王子韶的報道之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很多都是景仰石越的人,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且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確貪污了。」
贊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已經冷靜許多,他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只是很客觀的說明有這麼一樁案件,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人頓時語塞。眾人再次無聲地傳閱著這份報道,發現的確是寫得無懈可擊。只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用百分之百的真話,進行百分之百的誤導。
程顥嘆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這篇報道之中,竟然沒有一個地方違反了《皇宋出版敕令》——這樣敏感的題材,便是老手,也不容易做到。」
桑充國和歐陽發立即明白了程顥的言外之意。
桑充國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並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會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屈只怕更加洗不清了。至少至少,他們也是將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顥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卻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他隨著父親宦海沉浮,什麼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學術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識,只想著做學問來終老此身。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到了白水潭學院,既是學生,也是助講,身兼明理、格院兩院之課。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這時候,他又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麼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了。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敘的那樣,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這個道理,在坐的人都知之甚詳,《三代之治》中多有闡敘,桑充國也經常鼓吹,甚至可以說,這些一起創辦大宋第一份報紙的人,都是因為被這個理想所吸引,才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