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聲名鵲起(6)
第7章 聲名鵲起(6)
接著石越便將王禎《農書》中記載的木棉的種植方法,以及黃道婆的攪車、椎弓、三錠腳踏紡車等物,《天工開物》中記載的花機、腰機等等,細細講來,說不明白的,他就隨手摺斷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紙上畫出形狀。雖然畫工粗糙,卻也能略具其形。這樣足足說了有半個時辰。那唐棣等人倒還罷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卻是深明其中關鍵的,此時聽石越一一說來,兩人聽得又驚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財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說完之後,石越生怕自己記憶有誤,又說道:「這些東西有些小侄也是憑空想像而來,因此還須找一些有經驗的紡戶、木匠,讓他們依著這圖紙試製,反覆試驗,方能成功。若僅依我這圖紙而作,只怕只是紙上談兵,誤了大事。」
桑俞楚捋著鬍鬚,樂呵呵的笑道:「賢侄不必過於謙遜。憑賢侄這個想法,已是巧奪天工了。便有一點點不當,也能解決。你方才說的確實是老成之言,這個冬季我們就可以找人試製你所說的機械,明年開春,我們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帶收購棉花,招收紡戶。」
石越見他這樣安排還算妥當,又說道:「據說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會了,如果有什麼差池,可以著人去那裡花重金買幾個夷人女子來,兩相補益,可保萬無一失。」
「我們這就安排人去辦。」
石越點點頭,又笑道:「小侄另外還想到一種機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畫成圖紙與說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試製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說的卻是珍妮紡紗機。
唐甘南和桑俞楚對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當下連忙點頭答應。
石越喝了一口茶,見梓兒托著腮出神的望著他,不由沖她向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慮之後,終於決定了如何布局,暫時便可以落子如飛了。與唐甘南、桑俞楚說了織布機的事情后,他轉過身來,又對唐棣和桑充國說道:「毅夫、長卿,你們可先去書房,等下我還有事情希望你們幫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見他吩咐,答應一聲,便起身而去。梓兒忽然仰著頭問道:「石大哥,我有什麼能幫你嗎?」石越笑道:「當然能,這樣吧,你也先去你哥哥書房等我,好嗎?」梓兒脆脆地應了一聲,興高采烈的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時見他支開三人,便眯著眼睛笑道:「賢侄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石越淡淡說道:「不過我聽說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這些東西,所請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則流傳出去,錢就賺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顧一笑,說道:「那是自然。賢侄所慮甚是。」
石越見他們早已想到這件事,便不再說什麼,起身告退。走到大門口,忽聽唐甘南喚道:「賢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腳步,迴轉身來,問道:「二叔還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視他一會,忽然一笑,道:「賢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棄叫我們一聲二叔、伯父,如果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們兩家的,只管開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著點了點頭。
石越聞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儘管放心,你們不把我當外人,我也斷不至於把你們當外人。」說罷長揖到地,便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裡商議怎麼樣請紡戶、工匠,怎麼安排作坊等事。
8
石越到了書房,見桑充國、唐棣、桑梓兒都坐在那裡等候。他微微一笑,徑直走到桑充國書桌旁邊,找出一本《論語》,隨手翻得幾頁,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好靜靜等待。
好一會,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兒柔聲問道:「石大哥,什麼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論語》,朝著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趙普趙相公號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以來,《論語》便深受士子的重視,現在流傳的註釋卻是漢代何晏的《集解》,網羅的是漢儒舊義,只怕離孔子之道相差甚遠,而皇侃《義疏》更有太多謬誤。在下不才,對《論語》卻頗有涉獵,自以為理解頗近於孔聖的本意,我想寫一本《論語正義》刊行於世,豈非美事一樁?」
這一番話說出來,桑梓兒不知道厲害倒也罷了,桑充國與唐棣卻是面面相覷。二人都是讀書人,知道讀通一經,至少需要五年,但若要精通一經,卻可能要一輩子。想要著書立作,寫《論語正義》,沒有幾十年的經學功底,廣泛涉獵經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們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居然說出這種大話,怎能不驚?詩詞寫得好,那只是才氣,可是寫《論語正義》需要的,就是學問了。
石越看二人神態,便已知他們心中所想。他也不多說,只繼續說道:「只是我的書法是毅夫、長卿都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們幫助,一來這字還得你們來寫,我以口授為主;二來字句有不夠雅訓處,或者我記憶有誤的地方,還要二位幫我糾正過來才好。卻不知道毅夫、長卿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二人雖然心中將信將疑,卻也認為石越高深莫測,既然他開口求助,自是滿口答應。唐棣知道這件事工程巨大,想了一會,又說道:「僅憑我們二人,人手可能不夠,我把陳元鳳、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請來幫忙,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點,子明以為如何?」
石越思忖一會,笑道:「便是這個主意。我的這部《正義》,體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寫上一二十萬言,我又想一個月內完成底稿,多幾個人也好辦事些。只是他們若不願意來,毅夫你也不要強求。」
唐棣和桑充國聽他說「一二十萬言」,幾乎嚇了一跳,又聽他說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底稿,更覺匪夷所思。桑充國嘆道:「愚弟本來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見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騙我。」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心裡暗叫一聲「慚愧」,想到自己無所顧忌的欺世盜名,實在談不上什麼正人君子,而且還要欺騙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過意不去。然而自己要做的事情過於艱巨,不能不藉助自己千年之後所學到的知識,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間,卻聽桑梓兒撒著嬌說道:「石大哥,那我幫你做些什麼呀?」 石越本來沒有想過給這位大小姐什麼差使,但是既然已經答應她了,也不好反悔,靈機一動,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幫我做。」
梓兒一聽有大事要她做,高興的問道:「是什麼事?快說,我一定幫你。」惹得唐棣和桑充國都不禁莞爾。
石越笑道:「你幫我想一個《論語正義》的封皮出來,要古樸典雅,合乎這本書的身份,如何?」
桑梓兒見不過要她設計個封皮,心裡老大不樂意,嘟著嘴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呀。」
石越連哄帶騙的笑道:「妹子可別小看這封皮,要做到別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樸,是很難的事情,你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而且這一本書的封皮就如同書的臉面和衣著,也是很重要的。」
桑梓兒低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石越說得有理,這才破顏笑道:「也是。石大哥你放心,我做的這個封面,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計議已定,眾人便開始分頭行事。唐棣去請諸人,除陳元鳳推脫自己學術不精,要安心讀書備考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來,桑充國便稟告了父親,收拾幾間廂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裡住了。
9
從十月二十六日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由石越口述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國分班纂錄,最後統由柴氏兄弟撰寫定稿,六人忙了個馬不停蹄。終於在計劃的時間裡,將一部《論證正義》的初稿寫出來。石越因為過份耗費心智,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這部《論語正義》是以後世錢穆《論語新解》、程樹德《論語集釋》為基礎,由石越回憶寫出。整部書雖然雜取二家釋義為主,卻也頗有一些石越自己的理解與解釋,同時石越對錢穆的許多現代思想也做了更委婉的處置,因此公平的說,這部書同時也是石越本人智慧的體現。當時朱熹尚未出生,這部《論語正義》因為以錢、程二家學說為本,所以自然也網羅了朱熹以降許多學者的卓見,在當時來說,完全稱得上是極具創見的學術著作。
這部書在寫前面一半時,唐棣等人還偶爾會問難辯疑,到了後半部,石越越說越熟,五人幾乎已經把他當成生而知之的聖人轉世了。
石版《論語正義》全篇洋洋二十餘萬言,是以類似於朱子語錄的白話寫成,體例仿照錢書,先是集解釋義,然後闡敘論語大義。其書最為獨特之處,就是石越在這部書里採用了一整套標點符號!
石越又與桑充國一起撰寫了兩個前言,一篇介紹全書的體例與作者的用心,一篇則是倡議採用標點符號,並且詳細解釋各種標點符號的用法。雖然古代的「者也」之類的語氣助詞實際上有標點符號的作用,而且也有簡單的標點符號——但是應用並不廣泛,甚至還受到一些讀書人的抵制。所以斷句不一引發的歧義,始終存在,便是這部《論語正義》里,石越對某些話的斷句在其後甚至引發了士林大辯論,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代斷句,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石越用錢穆的斷法,讀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話的意義頓時截然相反!憑藉著《論語正義》巨大的學術聲譽,以及類似辯論帶來的震撼性影響,標點符號後來很快得到官方的認可並風行於世。
這部書還有一個小小的附帶作用,那就是石越完全確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
對於這部書,還有一個戲劇性的說法。
在《論語正義》尚未正式定稿的時候,這部書的名聲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舉子們的應酬聚會當中,引得舉子們打聽相問,唯一知道內情的陳元鳳用揶揄的口氣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幫助石越撰寫《論語正義》,欲取代何氏《集解》為天下士子必讀之書。」
這個傳聞於是便在京師悄悄的流傳開了。
眾舉子對於這幾人如此「不務正業」都表示不解,雖然知道石越的才氣,但是聽說他二十多歲就想著書立作,還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六人閉門寫《論語正義》成為熙寧二年十一月份時舉子們酒席間的一個笑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個更大的笑話。只有極少數人謹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過人的才華。
這件事的真偽已不可知,因為事後沒有人承認他們曾經嘲笑過《論語正義》。
當時唐棣等人完全沉迷編撰之中,他們知道自己憑藉著參加了這本書的創作,就已經足夠名留青史了——這種榮譽對於當時的讀書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獎賞。桑俞楚和唐甘南一方面籌備著棉紡設備的製作,一方面乾脆斥資購下一間雕版印刷作坊,只等全書定稿,就立刻刊印發行。
但在底稿草就之後,石越卻遲遲不肯定稿。
這部《論語正義》里,借著對孔子及其門人語錄的解釋,不僅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概念,而且還提出了「實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並且石越還強調了「邏輯學」[7]的意義。對於政治體制,石越無比清楚的提出了權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藉助對管子的議論,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義,指出「仁」最大的目標便是讓四夷同沐德化,接受華夏的思想與文化;並且數次強調國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報負,應當是讓所有的民眾全部過上平等而富實的生活!他在書中強調孔子認為民眾有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認為讓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禮義,這是孔子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
可以說,雖然恪於《論語》這本書的內容,石越所表達的有限,但是對現代的政治思想,他幾乎都有或含蓄或清楚的表達,甚至還暗示了天子的設立,是用來為天下萬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統治天下萬民的。
這部書的內容,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已任,與皇帝共治天下,強調個人的道德氣節修養,強調華夷之辨這樣的學術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提出了許多的新概念,並且格外的重視了民眾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是孟子早就提到過的,而當時自王安石以下——特別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經術派」,對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畢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顯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喪,石越更是提出「貴在心哀,而不在於形式」這樣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討論。
憑著謹慎的個性,石越在他不能準確判斷形勢之前,並不敢輕易拋出這部書來。他需要這部書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聲譽,而不是巨大的爭議。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來,首先必須要讓士大夫中的傑出之輩能夠接受,這是石越的一個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請了十幾個老先生來專門審查這部書中是否有犯忌觸諱之處,然後自己和唐棣等人反覆討論,希望可以把握一下當時代的人對一些事情能夠接受的感情底線,最後終於還是做了一次修改,將如三年之喪之類的內容中關於批判的部分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