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引子

  第6章 引子

  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卻也最讓我窒息。


  1

  龍番河邊,萬籟俱寂,只有河水嘩嘩流淌。


  在深藍色的夜空中,飄著幾大團雲,時不時地把明亮的月光擋住。


  龍番河的這一段,夾在上游的番西村和下游的老王村之間,因為沒有實際意義上的小路,所以來的人很少。


  河邊是一個小土坡,因為是荒地,沒有開發,所以各種形態的雜草,經受了冬季的寒風而乾枯,橫七豎八地簇擁在一起,把小土坡遮蓋得嚴嚴實實。這個地方被附近的村民稱為「二土坡」。


  這一天晚上,僻靜的二土坡似乎有一些不同。


  一束由強光手電筒射出的白色光芒,穿過這些雜草,在黑暗中晃動著。白光時不時掃過龍番河的水面,反射出粼粼的亮點。


  剛剛出了正月,空氣還是刺骨的,冬眠的動物們還在蟄伏,河邊這一塊平坦的土坡上,只有鞋底摩擦植物發出的沙沙聲。


  「哎喲,我的天,早知道這麼難走,我就不來了。」


  「喵。」


  老六扛著一捆魚竿,一邊向河邊走著,一邊舉起拎著塑料桶的右手,向手背上哈著熱氣。他抱怨著這路怎麼這麼難走,又嘟囔著這天還真是夠冷的。


  老六是番西村的村民,沒什麼特點,就是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一個人。他生平只有兩個愛好,一是釣魚,二是養貓。


  釣魚不僅能滿足他的喜好,還能讓他有所斬獲,畢竟以老六的垂釣技術,總是能釣上一些好東西。這些鮮有的河鮮,拿到市場上是可以換來個好價錢的。


  而養貓也花不了多少錢,他愛這隻養了十年的老黑貓,勝過愛自己的老婆。老黑貓也沒有貓的風骨,天天像條狗一樣,和老六形影不離,因為跟著老六,有魚吃。


  龍番河是長江的一條重要支流,長江禁漁令下來之後,龍番河地屬的周邊地方政府對於禁漁令執行得非常嚴格。河邊每天都有專門的人巡邏把守,河面上也時不時可以看到巡邏的小船。他們的職責就是禁捕禁撈,就連釣魚,也只允許一人一竿一鉤。


  老六在村子的河邊,被抓了好幾次,也被訓誡了好幾次,甚至還有一次被罰了款。


  可是,一人一竿一鉤對於老六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如此低下的工作效率,讓釣魚這項活動失去了原有的魅力。用老六的話來說,就是:賊不過癮。


  於是,他打起了歪主意。


  二土坡的這段河面,是沒人管的,因為政府的人也知道,這個地方沒路,進不去人。


  但是老六偏要試試。


  這天晚上,老六帶著他心愛的五根魚竿和一隻貓,穿過了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來到了河邊。他還特地帶了一隻大塑料桶,做好了滿載而歸的準備。


  穿線、掛鉤、串餌、撒餌、拋鉤,老六輕車熟路地完成了這一系列程序,他架好魚竿,坐在一塊冰涼的石頭上,搓著手、跺著腳,用摩擦起熱的物理學原理來對抗著依舊寒冷的空氣。


  他一邊用手電筒輪番照射著幾個浮標,一邊下意識地去摩挲身邊的老黑貓。可是,老黑貓居然意外地不在他的身邊趴著。


  「西西!跑哪兒去了?」老六揮動著手電筒的光束,在周圍尋找著。


  雖然老黑貓的毛色很容易隱藏在夜幕之中,但是那雙可以反射手電筒光芒的眼睛很快就暴露了它的位置。


  它在距離河邊很近的地方,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河邊有死魚嗎?不能吃,過來!」老六嚴厲地命令道。


  老黑貓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子,三步一回首地向老六走了過來。老六捏著它頸后的皮,把它拎到了自己的懷裡。


  這也是一種取暖的方式。


  只過了一小會兒,已經有三條魚上鉤了,都不小,老六的心情大好,甚至都感覺不到寒冷了。他取下一根多鉤魚竿上掛著的一條小魚,準備扔給老黑貓吃。


  可是沒想到,老黑貓又不見了。


  「西西!」老六沒好氣地又叫了一聲,手上的光芒倒是下意識地照向了剛才的位置。


  果不其然,老黑貓依舊在那裡。


  「什麼玩意兒?這麼吸引你?」老六苦笑了一下,邁動步子,要去一看究竟。


  他踩在河邊的石頭上,一步一個踉蹌地向老黑貓的位置走了過去。


  「什麼呀這是?」老六的手電筒照亮了老黑貓身邊的河灘。


  黑暗中,似乎有一件衣服。就是那種中學生穿的校服,藍色的底色,胸間還有紅色和白色的條紋。


  這地方都沒人來,怎麼會有衣服落在這裡?難道是上游漂下來擱淺的?


  可是,老黑貓為什麼會在啃一件衣服?這算是什麼迷惑行為?

  老六疑惑著,繼續靠近。


  確實,那就是一件中學生的校服,只是那絕對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一件普通的衣服,如果沒有軀體的支撐,肯定會是癱軟的。可是這一件藍色的校服,無論是胸口還是上臂的位置,都是隆起的,就像有一個人穿著它一樣。


  不過,也不全都一樣,因為手電筒的光芒照到了校服的領口,領口上,並沒有頭顱。所以,老六稍微鬆了一口氣,內心確認,那肯定不會是一具屍體。


  走到了老黑貓身後一米的地方,校服已經能清晰地映入眼帘了。


  而也就在此時,老六清楚地看到,那校服的領口,確實沒有頭顱——


  但是,有半截脖子。


  脖子上沒有頭顱,但是從脖子的橫截面上,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頸椎和本應該是紅色卻被水泡得有些發白的肌肉。


  一剎那,老六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他發出了一聲自己一輩子也沒發出過的驚叫聲,並且向後一步跳出了兩米遠。


  因為這一聲恐怖的驚叫,老黑貓也被嚇得尾巴奓毛,生生蹦起了一米高。


  老六摔坐在地上,感覺不到屁股的疼痛,他瞪大了眼睛,全身抖成了篩糠,卻不是因為天氣的寒冷。


  無頭的屍體依舊平靜地躺在河灘的亂石上,隨著水波的推動,輕輕地晃動著肩膀。


  2

  我坐在我的小房間里,面對著桌子上的電腦,電腦里的老師正在滔滔不絕地解讀一道函數題,可是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我把垃圾桶里被毀掉的畫作又拿了出來,鋪平放在了桌子上。整張畫紙都已經皺得像一張100歲老婆婆的臉,沒有乾的顏料也被擦模糊了。


  它已經被徹底毀掉了。


  我慢慢地把它從中間撕成了兩片,重新把它們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


  今天是星期三,上學的日子,可是因為疫情,過完年之後,我們都在家裡上網課。是啊,我九年級了,也就是初三下學期了,距離中考只有三個多月,不管發生什麼事,應該都不能缺課了。


  據說下周開始,就可以複課了。我挺期待複課的,至少還有老師、同學可以說說話,不像這個只有三口人的家,每天感覺都是靜悄悄的。


  但這種安靜,並不持久。


  媽媽總是會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間的門口,或是我的背後。她總是喜歡來這種「突然襲擊」。「襲擊」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看看我在幹什麼。


  如果我正在寫作業,媽媽總會慈祥而又尷尬地問我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可是如果我被逮到正在畫畫,那她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面孔了。有時候她會氣得發抖,有時候她會突然哭起來,每次她的臉色一變,房間里的氣壓都好像降低了。


  為了不讓她的情緒更激烈,我每次都只能默不作聲,用點頭認錯的表情來應付她幾乎一成不變的「教育」。


  其實從我記事起,媽媽就是這樣,每天愁眉苦臉,總是不快樂。明明她的東西都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還是不能快樂。她總是和我說,要上好大學,要上C9[1]、985[2],還要讀研究生、博士,因為只有高學歷,才能有精彩的人生。她總覺得因為自己沒有高學歷,日子才過得不如意,但在我眼裡,她的日子明明過得挺好。哪像我,我每天都要不停地學習,一刻都不允許休息。小學時,我放學后出去玩一會兒就會被她嘮叨,後來幾乎都只能準點回家,到了家,就得在寫字桌邊不能動彈了,哪怕是多上幾趟廁所,她都會覺得我在故意偷懶。一旦發現我不在學習,她無窮無盡的嘮叨就開始了,好像我的人生中除了學習,不能出現任何別的東西,哪怕只是走神了一會兒,都是對媽媽一片苦心的辜負。


  很煩,但是我不能表現出煩,因為那樣的話,她的情緒會更崩潰。


  這都無所謂,忍忍也就過去了。我不能忍受的,是每時每刻都會覺得自己的身後有一雙眼睛,一雙盯著我的眼睛,這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無論在做什麼,閑了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已經成了我下意識的行為。


  毫無安全感。真的很痛苦。


  我家平時是三口人,媽媽、我和小荷姐姐。小荷姐姐是我家的保姆。


  我不是沒有爸爸,只是我見不到我的爸爸。算起來,爸爸恐怕有兩年都不在家裡住了,我上一次見他,還是過年前的一個周末,那天他回來,說是要帶我去露營。可是媽媽拒絕了,說天氣太冷了。其實這個冬天,一點也不冷,冷掉的,是我的心。


  媽媽以前上班,現在不上班了。不,她現在還上班,她上班的內容,就是盯著我學習。她說過,我現在的學習成績就是她的工作成果。是啊,家務活都是小荷姐姐的事情,而她就是無時無刻不在我背後的那雙眼睛。不知道她以前上班的時候,對自己的同事們是不是也會這麼嘮叨。


  媽媽說,最近爸爸的公司狀況很不好,所以他每天都會加班。為了不打擾我們,他就乾脆住在了公司,不回家來住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種明顯的謊言,是騙不到我的。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很擔心他們會離婚。


  我不想在「選爸爸還是選媽媽」這種無聊的問題上浪費心思,因為以爸爸看媽媽的那種畏懼的眼神,以及媽媽對我的依賴,我無論如何是會跟著媽媽的。可是,爸爸對我來說,意味著唯一的自由,我不想失去這唯一的自由。


  那次媽媽不同意我去露營,我還是很失望的。我很喜歡和爸爸去露營,只有在那時候我才能感受到自由。去年秋天,和爸爸去了一趟龍番山,在那裡挖野菜、捉野兔,別提玩得多開心了。可惜啊,我光顧著玩,都忘記拍照了。現在想想,半年過去了,記憶都快模糊了。


  所以,我就想著把那次露營給畫下來。


  我很喜歡畫畫,而且我覺得自己挺有繪畫天賦的。記得有一次,我把我的畫傳到了網上,上萬人給我這個小透明點了贊,甚至還有人問我賣不賣,我心裡可開心了。只可惜,媽媽見不得我畫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剛才,媽媽說去新華書店給我買複習資料,小荷姐姐正忙著在樓下拖地。這是難得的機會。我趕緊從床墊的下面,拿出了我的畫板和畫紙,一邊回憶和爸爸露營的樣子,一邊畫了起來。


  只要一拿起畫筆,我就會忘記了時間,不知不覺天都黑了。


  可能是我注意力太集中了,暫時放下了那種時刻回頭看看的警惕性。那雙在我背後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了,而我一點察覺都沒有。當時,我還在給最後一叢灌木上色。


  「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偷偷畫畫?!你是想氣死媽媽嗎?」


  不用回頭,就知道媽媽這次又激動了。


  「你知道不知道,畫畫的,沒一個正經人!畫畫能養活你自己嗎?畫畫會耽誤你一生的!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你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這幾個月之後,就是『宣判』的時候!你的一生會怎麼過,就指著這一次的『宣判』了!現在到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衝刺階段,你居然還有閑心思在這裡畫畫?你要知道媽媽這一輩子過得這麼不順心,其實都是因為學歷低了!如果媽媽有高學歷,還需要指望著別人嗎?你是男孩子,更需要高學歷!你不要怪媽媽嘮叨,媽媽說這麼多,其實都是為你好!媽媽完全可以和別人一樣天天去逛街、打麻將,但是我每天守在家裡、守著你,為什麼呢?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為什麼畫畫的沒有正經人?為什麼我是男孩子就要高學歷?為什麼畫畫就會耽誤一生?她每次說這些話,我都有一百個反問堵在心裡。


  媽媽一直說是為了我好,但我每次想跟她聊聊畫畫的事,她總是不耐煩地打斷我。她不想了解我的想法,她只想要我按照她的意思去做。這到底是我的人生還是她的人生?我是不是一輩子都順從她的意思,她才會滿意……


  當然,這種嘮叨,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如何應對也已經遊刃有餘了。我紅著臉、微微點著頭,一臉愧疚自責的表情,打算用這種低眉順眼的姿態,把眼前的風波先熬過去。


  但是這一次,她越說越生氣。


  「你畫別的就也算了,你這畫里只有你和你爸,連你媽的影子都沒有!你是不是巴不得成天跟你爸混在一起?反正你那爸爸也不監督你學習,我這個盡心儘力管你的媽媽反倒讓你嫌煩了是嗎?」


  媽媽一邊說,一邊伸手就把我剛剛完成的畫作給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像是一把尖刀刺進了我的心裡。


  媽媽揉捏畫的動作,打翻了桌子上的墨水,把我放在桌子旁的校服都弄髒了。 我的心好痛,眼淚也就流出來了。


  我拚命地忍耐,想把眼淚逼回去,因為我不確定不多見的眼淚會不會激怒媽媽。


  但媽媽沒有被激怒,她似乎很傷心,也流下了眼淚。她坐在我的床邊嗚咽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還說了一句:「還有最後一節課,好好學吧。」


  媽媽的眼淚反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剛才的那股子憤怒,一瞬間也就煙消雲散了。


  其實事情也沒那麼糟,我的床墊下面還藏著我的十幾幅畫作,媽媽並沒有發現。


  我瞅了一眼垃圾桶里被我撕開的畫作,又瞅了一眼電腦屏幕里的課件,心亂如麻。


  此時,電腦里的老師還在一遍遍重複著解題的思路,而且還對著攝像頭不斷地問:「你們聽懂了嗎?」


  攝像頭能懂個啥?真的很可笑。


  我撫摸了一下掛在桌子旁的校服。


  藍色的墨水浸染到了藍色的校服上,變成了黑色。墨水把胸間紅色和白色的條紋都弄髒了,而那一塊就是心臟的位置。


  我想,這一次,小荷姐姐本事再大,恐怕也洗不幹凈了吧?即便她能洗得乾淨,我的心卻也沒法真正的平靜。


  3

  我吃撐了。


  食物像是從我的胃頂到了喉嚨上,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想,一會兒走走,應該就會馬上消化吧?


  我爸我媽總是怕我吃不飽,其實我壓根吃不了那麼多。可是,這又能怎麼辦呢?那一盤子排骨,我媽得在裁縫鋪給人改五件衣服才買得起。他們讓我吃,我也只有拚命吃了。因為我吃得越香,他們越開心。


  爸媽都說我最近瘦了,我心裡只有苦笑啊。白天課業那麼重,周末和假期身體又那麼累,能不瘦嗎?

  我現在心情不好,倒不是因為吃得很撐。


  好不容易盼來寒假,這才放了沒幾天,爸媽居然商量著讓我去補課。我媽和我爸說,她今天在裁縫鋪聽見兩個同學的家長商量著要找老師上門家教。老師明明教育我們要公平競爭,偷偷補課又算什麼事兒?同學們補課,自然會獲得更多的知識,成績也會更好,可是我怎麼辦呢?難道我也去補課嗎?

  要知道,這種上門補課輔導,一節課要500塊錢。500塊錢!我媽要縫10件衣服,或者要裝100條拉鏈才能賺到!他們拿什麼來支付這麼高昂的補課費?


  所以我當時說了一句,我沒必要補課。


  我媽當時就急了,說什麼逆水行舟,別人都補上去了,我相對來說就吃虧了。唉,是啊,我何嘗不知道逆水行舟?可是,我們家連「舟」都買不起!我媽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哽咽著說什麼自己沒本事,沒法給我提供更好的受教育環境。我爸也在一旁唉聲嘆氣,那架勢,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雖然我很擔心同學們通過補課超越我,但是在這種時候,我還是逞強地說了一句:「我靠自己,也可以!」


  說實話,我沒有底氣。初三了,每個人都對我全班第一、年級前十的成績虎視眈眈,我要靠什麼才能保住這個成績呢?


  我知道,我們最終決定不補課,爸媽肯定又要徹夜不眠,商量怎麼才能掙來更多的錢。真的希望我媽別再給我爸增加心理壓力了,他白天在公司開車,晚上還要開出租,50歲的人了,這樣熬,能架得住嗎?

  毫無疑問,爸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可是他們的愛,讓我窒息。


  記得初一的時候,補課費是80塊錢一節課。每周四節課就是320塊,一個月就要一千多。這樣的經濟壓力,對我的家來說,已經算是很沉重了。可是我媽堅持要我和大家一樣去補習。


  那段時間,我爸除了白天給保險公司當司機,下班后還自己偷偷接活兒,經常開車開到凌晨兩點,每天只有5個小時的睡眠。我每天都提心弔膽,生怕他疲勞駕駛出事兒。我媽呢,裁縫鋪那麼多活兒她拚命地干,晚上回來還幫人家糊紙盒,一個紙盒一毛錢。


  我一節課,我媽就要糊800個紙盒。


  那時候,天氣熱到讓人中暑,我都不敢去買根冰棍,一根冰棍兩塊錢,我媽就要糊20個紙盒。


  還好,後來我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考進了年級前十,這是可以統招進重點高中的成績。有了這個成績,總算讓我媽安心了一些。


  這次期末考試,我只退步了一名,她又焦慮了。只可惜,這次她想找補習班也沒處花錢了,大家全變成了偷偷摸摸的上門家教,補課費也是全面飛漲。這個問題,讓我的家庭一時沒有了辦法。


  從小,我就是掌上明珠,只不過我家的這個「掌」,潦倒了一些。但貧窮並不影響爸媽對我的愛。因為愛我,他們永遠只會在自己身上挑毛病。我回憶了一下,我長到15歲,幾乎從來沒有被爸媽責罵過。他們只會說自己沒本事,沒有能力給我一個好的教育環境。他們每天被人呼來喝去,已經受盡了委屈,回到家裡,還要自己給自己委屈,我真的很心疼他們。


  他們和我說,讓我好好學習,打敗所有的對手,才能讓看不起我們的人都服氣,才能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我只有考上好大學,成了研究生、博士生,才有機會成為「人上人」。這樣我以後就可以不被人呼來喝去了。


  記得小升初考試的時候,我因為填錯了答題卡,導致英語成績只拿了一個「合格」。他們居然抱頭大哭,而且開始瞎找原因,又說是自己對我的關心不夠,又說沒注意到我的粗心大意什麼的。後來,他們居然還去圖書館借來教孩子如何細心的「雞湯書」,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從那以後,不管做什麼事情,我都會謹小慎微。每次考完試,我都會檢查四五遍,生怕這樣的「悲劇」重演。


  還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我媽的裁縫鋪里幫忙,來了一個阿姨和她的兒子,阿姨隨口炫耀了一句,說她兒子剛剛考上了北大。我媽立即讓我加那個小哥哥的微信,說是讓我請教學習方法。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但我知道,這也是我媽對我的愛。所以,我還是加了,不過直到現在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多尷尬啊!

  父愛如山,母愛如海。父愛壓得我喘不過氣,母愛溺得我也快要窒息了。


  從我記事開始,學習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不會去關心什麼社會新聞,不會去關心什麼明星八卦,不會去關心班上有什麼「緋聞」,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無意義的雜訊。我唯一關心的,就是如何用成績來擊敗我身邊所有的對手。


  我房間這面牆上貼滿了的獎狀,是我的戰績。但我有時候也會做噩夢,夢見這些獎狀忽然都長了翅膀,撲稜稜地從我家飛走了,我的牆變得空蕩蕩的,我的心也好像變得空蕩蕩的。


  我很害怕,害怕每一個潛在的對手。


  而現在,我的對手們正在暗地裡補課。


  他們會不會在補課的時候,學到我不知道的知識點?


  我很害怕。


  可是,僅僅害怕是不行的。我長到15歲,從來就沒有對誰服過輸。你們有錢補課,想要超越我,沒關係,我也有我的辦法。我知道,對抗補課的最好辦法,就是刷題。我需要大量的試卷、試題來提高自己的能力。可是,這些試卷、複習資料,對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想著我爸半夜強打精神開出租,想著我媽在燈下糊紙盒,我知道我不能給他們再增添任何負擔了。這筆開支,應該由我來賺。


  秘密地進行吧。


  午飯後,我繼續用我的慣用伎倆,告訴爸媽,我去圖書館學習去了,他們高高興興地就答應了。


  我們家是回遷房,隔音很差。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樓下大叔的鼾聲。下午時分,小區里各種嘈雜會讓人心煩意亂。這一點,我爸媽是知道的。


  圖書館多好,既安靜,又不要錢。爸媽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我能想出這樣的謊言,也充分體現出了我的智商。


  對了,我得脫下我的外套。即便這天氣冷到讓人手腳麻木,但是我必須把這件衣服脫下來,塞進包里,不能讓人看見。


  畢竟,這種藍底紅白條紋的款式,別人一看就知道是中學的校服。如果給老闆知道我是個中學生,那肯定二話不說就會趕我回家的。


  脫下了外套,更冷了,我不得不跑起來,用運動產生的熱能,溫暖我的身體。


  沒辦法,我只有這麼一件冬天的外套。如果是夏天,我還能有幾條媽媽做的裙子可以穿。但是冬天,我不穿它,穿什麼呢?


  不想那麼多了。我看了看路東邊聳立的圖書館大樓,轉頭向路西邊跑去,頭也沒有回。


  4

  趁老娘出去找水,我狠狠地揍了二呆兩拳頭,它陪了我兩年,我第一次揍它,實在是因為我的心情差到了極點。揍完它,我又開始心疼它了。


  二呆是我的熊玩偶,老頭在我轉學的那一年,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算是對不願意轉學的我的一點安慰吧。老頭平時那麼凶,但這一次的生日禮物,還是挺合我心意的。二呆在這個陌生的一樓小房子里,陪著我度過了這令人煩躁的兩年。


  在那誰出現之前,二呆是唯一能夠傾聽我心裡話的對象了。


  今天我是真的不想吵架,可是老娘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一點點把我的好心情摧毀。其實我也不該和老娘吵架,畢竟她也沒什麼主見,她不過就是老頭的一個傳話筒罷了。這樣想想,我只敢和傳話筒吵架,不敢和正主兒吵,實在是有些羞愧。這也沒辦法,老頭的火兒要是真的被點起來,實在是太凶了,我畢竟是一個小女子,還是不和他硬碰硬比較明智。


  老娘絮絮叨叨的,還是補課的事情。


  國家不是不讓補課了嗎?國家的指令都敢不執行啊?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我很生氣。寒假的時候,老頭就要我去補課,我看是和那誰一起補課,也就勉強同意了。我這明明都已經很配合了,難道還不夠嗎?補課比的難道是次數嗎?這都開學了,還要補課?沒完沒了了?我之前被老頭逼著周末整天都在學習,對我的成績壓根一點用都沒有,但老頭就是覺得勤能補拙,只要花時間,就一定能出效果。他壓根不懂什麼是學習方法,只知道讓我什麼事情都聽他的。太霸道了!

  剛才也是,我正和老娘「辯論」著呢,老頭的聲音就從客廳傳過來了。


  「那就別給她補課了,學也別上了,去社會上混吧。」


  這話說的,就沒道理了。不補課,就得去混啊?不過本著避免硬碰硬的心態,我這次就讓步一下。不是我同意去補課啊,只是暫時不說話了。用無聲來抗議霸權。


  寒假去補課,主要是因為那誰在。雖然寒假時間都泡了湯,一場球都沒打,但總算有天可聊,有畫可畫,所以也不算太糟。這次老頭得寸進尺,要給我找一個一對一的家教班。一對一?就我和老師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還是不認識的老師?別開玩笑了,那多尷尬啊。


  見我不說話了,老娘又開始施展「絮叨功」,說什麼一節課500塊,她和老頭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都用在給我補課上。我心想,我也沒想要你那省吃儉用的錢啊,你可以不省吃、不儉用,沒人怪你。唉,把我煩得啊,無話可說。於是我就戴上了我的耳機。


  可是老娘的「絮叨功」不愧是練了十幾年,穿透力極強,戴著耳機都能聽見她說我不懂得體諒父母什麼的。說什麼一切都是為了我好,說什麼考不上高中就得上技校,說什麼上了技校就得學壞。這些話,我真的是耳朵都聽出繭子了。什麼叫為了我好?什麼叫上了技校就學壞?我就覺得技校蠻好的,以後學個本事,比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強多了。


  在老娘的絮叨聲中,我聽見手機響了一下,就拿起來看看。


  是那誰發來的。


  「你放心,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的。」


  這獃子,又不知道要出什麼幺蛾子了。那事兒我都不在乎,他倒還是耿耿於懷,真呆,比我的二呆還呆,以後就喊他大獃了。


  我心裡太煩了,老娘還在這兒煩著我,他又來添亂。實在是懶得回他的消息,我把手機扔到了床上,站起身來。


  「幹什麼去?」老娘見我拿起了校服,知道我要出去。


  「打會兒球去。」我說。


  「你一個小姑娘,天天打球,像什麼樣子?」老頭兇狠而霸道的聲音又從客廳里傳了出來。伴隨而來的,是他把茶杯重重摔在茶几上的聲音。


  我的心頭微微一顫,不過我想這一次我得挺住,不能服軟,於是還是拿著校服,走到了客廳。


  我沒有回頭去看沙發上的老頭,但是我能想象得出他那惡狠狠的眼神正在背後盯著我。


  「我出去打會兒球。」我又重複了一遍,拉開房門,逃也似的離開了樓道。


  隔著我家的大門,我又聽見老頭那惡狠狠的聲音在數落老娘了。


  「都是你慣的,一個女孩子天天瘋跑,像什麼樣子?她這次的成績,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以後怎麼辦?體育成績?體育才幾分!你和她那麼好好說話有什麼用?說不通就下死命令,不遵從就打!我看這孩子就是欠揍!女孩子就靠媽管,管不好你得負責!」


  都是什麼話啊?除了欺負老娘和我,你去單位敢欺負其他人嗎?也就在家裡敢發發狠吧?

  我煩躁地把衣服搭在肩膀上,走出了單元門。


  從單元門走出來,我很迷茫。自從轉學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之後,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說什麼大城市好,我怎麼就沒覺得有什麼好處呢?班上的同學一個個只知道悶頭學習,課間休息想叫個人一起去打會兒球,都沒人響應。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快樂的人生!實在是懶得和他們多說一句話。轉學過來兩年了,班上同學的名字我都叫不全。


  唉,現在我去哪兒呢?這個點兒,學校保安會放我進去吧?大城市的學校,都管得嚴一些,保安疑神疑鬼的,實在是難溝通。實在不行,我就借口說我的作業沒拿。去學校操場跑上幾圈吧,出出汗,心情就會好一些的。如果有人在學校打籃球,我也可以和他們一塊兒玩一會兒。


  我看了一眼手上拿著的校服,幸虧把它帶出來了。因為去學校的話,就必須穿校服,否則保安還是不讓進。但我不喜歡穿這一身難看的校服,藍色的底色,上面有紅色和白色的條紋,恐怕全龍番,不,全省也找不出比這件更土的校服了吧。


  但是沒辦法,穿著吧。反正是晚上,別人也不會注意。


  註釋

  [1]C9:即九校聯盟,是中國首個頂尖大學間的高校聯盟;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共九所高校。


  [2]985: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一流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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