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小順之死(7)

  第191章 小順之死(7)

  張海峰蹙眉想了許久,難得其解。最終他覺得必須做一些更加細緻的調查,便沖姜平招招手說:「把屍體先抬到監區醫院的停屍房,找外科的劉醫生把鉛筆取出來,送到我辦公室。」


  姜平點點頭,招呼著李銘一塊兒準備去醫院取屍袋和擔架。臨出監舍門的時候,他多嘴回頭問了一句:「張頭,要不要通知死者家屬?」


  「現在通知家屬?」張海峰「嘿」地冷笑一聲,「那我們三個人的警服都別想再穿了!」


  姜平咂了咂舌,知道對方可不是在嚇唬自己。監舍里發生犯人殺犯人的惡性案件,家屬一旦鬧將起來,從上到下的責任人都得脫一層皮!丟了工作還是小事,若以瀆職罪追究的話,恐怕還得有牢獄之災!


  姜平等人早已見慣了監獄中的是是非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從管教身份淪為號子里的囚徒,這簡直令人不寒而慄。他扭頭看看李銘,卻見後者也是面如死灰,絕望得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姜平比李銘年長几歲,見此情形自己反倒定了定神,拍拍對方肩頭道:「沒事,還有張頭頂著呢。」


  李銘略略一振,不過隨即又苦著臉說道:「都這樣了……張頭能頂得住嗎?」


  「張頭不是不讓我們通知家屬嗎?那說明他還有辦法。」姜平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在寬慰對方,也是在寬慰自己。


  李銘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張海峰——這個在四監區混了十多年的老隊長,現在已然成了這兩個年輕人渡過險關的最後希望。


  而張海峰此時仍在衛生間里看著小順的屍體發獃。雖然剛剛在兩個下屬面前表現出了自己冷硬堅強的一面,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正如張海峰此前對杭文治說過的,再有半年他就會被調到監獄管理局坐辦公室,從此遠離令人壓抑不堪的監獄第一線。所以這半年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所管轄的四監區絕不能出一點亂子,否則他嚮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就會從指縫中飄走。


  上次車間內丟了鉛筆,張海峰興師動眾,恨不能把整個監區都翻個底朝天,就是生怕那鉛筆會成為傷人的利器。不過和杭文治談過話之後,他便把心放下來了。他相信那鉛筆就是小順拿走的,並且已經隨著貨車被送到了監獄外,所以那潛在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他把黑子和小順關了禁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警告他們以後不要挑惹事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端在兩人釋放后的第一天就發生了,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從親眼見到小順屍體的那一刻起,張海峰就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想要上調進管理局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在監區內部出現犯人的非正常死亡,身為中隊長的他其罪難辭。現在他所憂慮的是自己還能不能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這十多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難道臨到最後了卻要跌個大跟頭嗎?

  估摸著姜平和李銘已經走遠,張海峰起身來到水池邊。佇立片刻之後他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湊了上去。涼水從他的髮際漫過,浸濕頭皮的同時也帶來了冷冰冰的清涼感覺。


  張海峰用雙手在發叢中前後捋了兩把,使得涼水能夠浸漫到更多的地方。忽然間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把右手攤在眼前,愣愣地看著指縫之間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根白髮。


  張海峰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髮,他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心酸。十多年了,在這座監獄里,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成長為令最兇惡的犯人也會聞之色變的「鬼見愁」。有誰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又有誰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這是出現在一個三十八歲中年人腦袋上的第一根白髮,唯有他的主人能理解這白髮中蘊藏著多少過往,又承載了多少希望。


  良久之後,張海峰把右手伸到龍頭下方,水流立刻將那根白髮從他的指縫中帶走。張海峰眼看著那白髮在水汪中漂流旋轉,最後終於被沖入下水道,消失無蹤了。這時他咬了咬牙,對自己說道:振作起來!這裡是你的地盤,你還有機會!

  姜平和李銘把小順的屍體抬走之後,張海峰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估計那鉛筆從小順眼眶裡取出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海峰決定趁這段時間先抓一個424監舍的犯人過來審問審問。


  這第一個審問的對象張海峰卻沒有選擇號頭平哥,他招來了杭文治。


  在張海峰看來,杭文治是424監舍的一個另類,或者說,他是整個四監區的一個另類。他不像是一個奸詐兇惡的重刑犯,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張海峰喜歡在這人面前拋卻自己「鬼見愁」的外衣,而以一種更加接近正常人的方式進行溝通。


  同時根據張海峰的判斷,杭文治也是最無可能捲入監舍紛爭的角色。因為他實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難以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所以在這次事件中,杭文治多半會是個無辜的旁觀者,而只有從旁觀者口中才能得到未經扭曲的真相。


  杭文治被押進辦公室之後,張海峰先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杭文治被看得有些發毛,遠遠地低著頭,神情略顯緊張。


  覺得給對方的壓力差不多到位了,張海峰這才幹咳一聲,問道:「你說吧,怎麼回事?」


  杭文治惶然回答:「我……我不知道。」他這句話說得毫無底氣,一聽便是在敷衍撒謊。


  「你不知道?」張海峰冷笑一聲,「你是白痴嗎?或者你覺得我是白痴?」


  杭文治無言以對,只把腦袋埋得更深了。


  張海峰知道對方既有顧慮,同時也存在著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決定先把對方的幻想擊碎,於是便抓起桌上的一團東西,甩手一丟,扔在了杭文治的腳下,問:「這是什麼你總該知道吧?」


  杭文治看清那團東西正是平哥用來捆綁小順的布條繩子,他的臉色驀地變了,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張海峰。


  「這是什麼?!」張海峰加重語氣再次問道,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


  杭文治確實沒想到張海峰這麼快就把平哥藏匿的布條找出來了,他躊躇了片刻,知道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只好老實說道:「這是平哥做的繩子……」


  張海峰一拍桌子:「什麼平哥?好好說話!誰做的?!」


  杭文治連忙改口:「是沈建平,他昨天晚上用這根繩子綁小順……」


  張海峰「哼」一聲:果然不出自己的預料。然後又問:「為什麼要綁小順?」


  「沈建平認為小順偷了黑子的鉛筆,連累到整個監舍……還有他作為老大的面子,所以他要懲罰小順,讓小順睡吊床。」


  「這事都有誰參與了?」


  杭文治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吞吞吐吐的:「主要……主要是沈建平,還有黑子和阿山。」


  「哦。」張海峰聽出了話外之音,立刻追著問道,「那不主要的呢?還有誰啊?」


  杭文治咽了口唾沫,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張海峰心中暗暗好笑,心想:找這小子來審算是找對了,他真是一點應付問詢的經驗都沒有,所有的心思都明擺擺地寫在臉上。見對方還在磨嘰猶豫,張海峰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自己呢?有沒有做什麼?」


  杭文治完全不會撒謊似的,苦著臉坦白道:「我往小順嘴裡塞了塊抹布,不讓他說話……」


  張海峰冷言譏諷:「你可以啊!這才多長時間,也學會欺負人了?」


  「我也是沒辦法。」杭文治為自己辯解,「小順老向我求救,我不表個態度,沈建平他們會拿我一起開刀的……」 張海峰其實也知道監舍里的這些黑規矩:老大動手整人,大家都得跟著摻和兩下,否則便會被疑作懷有二心。只是不知為何還有一個人杭文治一直沒有提及,於是他又問道:「杜明強幹什麼了?」


  這次杭文治回答得很痛快:「他什麼都沒幹。」


  「真的?」張海峰表示懷疑。雖然他也知道杜明強是個另類,但監舍里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真的可以獨善其身嗎?


  「真的!」杭文治態度堅定,「他兩邊都沒幫,我給小順塞抹布的時候,他還拉著不讓我去。」


  「這才是聰明人啊!」張海峰用手指敲著桌子,感慨道,「你早該跟他好好學學!」


  杭文治咧咧嘴,做出後悔不迭般的表情。


  張海峰本還想多教育對方兩句,但事分輕重,今天已無暇多說。眼看鋪墊得差不多了,他面色一凜,開始把話題切入最核心的部分:「是誰把鉛筆捅到小順眼睛里的?」


  杭文治一驚,隨即一個勁搖著手:「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張海峰當然不能認同這樣的回答,虎著臉駁斥:「你瞎了?」


  「我睡著了。」杭文治解釋道,「而且大家都睡著了,沈建平一早起來才發現小順出事的。」


  「是這樣的?」張海峰對這個說法有些始料未及。他本以為是平哥和黑子等人糾結在一起殘害小順,中間不知如何矛盾激化,或者是哪個人失了手才導致小順死亡。現在照杭文治所說,卻是有人趁大家睡著后偷偷殺死了小順。


  「嗯。」杭文治又更加詳細地說了一遍,「昨天晚上沈建平他們把小順吊在衛生間里,然後大家就各自睡覺了。我睡得死,到清晨的時候被沈建平吵醒,看到他按著黑子在打,然後才知道小順死在衛生間里了。」


  張海峰從杭文治的表情判斷對方並沒有說謊。監區生活起得早,生產任務也重,犯人們晚上普遍睡得很沉。而小順雙手被吊起,嘴裡塞著抹布,已全無反抗呼救的能力。這時若有人趁著半夜偷偷行兇,其他人雖然同處一個監舍也很難察覺。


  張海峰覺得事情更加棘手了,他沉吟了片刻,又問:「那你們都不知道是誰幹的?」


  「反正我是不知道。」杭文治說,「不過沈建平說是黑子殺了小順。也許他看見了吧。」


  張海峰搖搖頭,覺得未必。既然沈建平痛打黑子,說明他對小順的死亡也是非常憤怒。這樣的話他怎麼會眼看著黑子殺死小順呢?所以沈建平的說法恐怕也只是猜測而已。不管怎麼說,如果小順死了,最大的嫌疑對象就是黑子。這兩人過往的恩怨暫且不論。黑子因為被小順偷走鉛筆而蹲了十天禁閉,這口惡氣可不是輕易就能散去的!


  不過想到此處張海峰忽然又意識到一個悖論:如果真是小順偷走了黑子的鉛筆,那插在小順眼睛上的那支鉛筆又從何而來?總不見得小順把偷走的鉛筆又還給了黑子?況且鉛筆丟失之後小順被作為重點對象排查過,他用什麼辦法能把這鉛筆藏匿十天,而一旦禁閉解除之後便又立刻出現呢?


  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張海峰心中一動,另一個角色的疑點陡然間上升起來。


  會不會是杜明強?以前已經分析過,那支丟失的鉛筆怎麼也找不到,最有可能就是被轉到了監區之外。而當天能完成這件事情的只有小順和杜明強二人。現在小順被鉛筆插死,要重新尋找懷疑對象的話,杜明強豈不是首當其衝?據張海峰了解,杜明強已連續兩周參與裝貨的外勞工作,他完全可能於第一周將鉛筆藏在車上某個隱秘的角落,然後趁著第二周勞作的時候再取回來!

  再進一步細想。沈建平折磨小順的時候,連杭文治這樣的老實人都被逼得參與其中,唯有杜明強按兵不動,難道不是他早已知道此事會難以收拾,所以一早便要刻意撇清和自己的關係嗎?


  張海峰自感有了些眉目,只是對杜明強要殺小順的原因難以解釋。不過據刑警隊的羅飛所言,這傢伙很可能便是前一陣轟動省城的殺手Eumenides,如果此言不虛,那麼他在監獄里殺死個把重刑犯倒也不足為奇吧?羅飛曾一再囑咐自己將這個看好,難道自己一個大意,竟真的讓他惹出如此的事端來?

  張海峰琢磨了一會兒,問杭文治:「杜明強在監舍里睡哪個床鋪?」


  「裡屋西側的上鋪。」杭文治略一頓,又補充說,「跟我一張床。」


  原來他們倆上下鋪,這倒好了!張海峰暗自稱巧,又問:「那昨天晚上他有沒有下過床?」


  杭文治立刻搖頭:「沒有。」


  對方回答得這麼乾脆,張海峰反倒不太相信:「你這麼肯定?你不是說自己睡得死嗎?」


  杭文治被問得一詰,只好換了個婉轉的語氣:「反正我沒感覺他下床。我睡覺的時候頭沖著床梯子,他以前上下的時候我都會有感覺的。」


  以前有感覺,未必這次也有感覺。張海峰暗想:如果杜明強居心要殺小順,必然會輕手輕腳,竭力不發出任何響動,就算從你腦袋旁邊踩過去你也未必能察覺。


  正思索間,忽聽敲門聲響起,並且有人在門外喚道:「張隊。」


  張海峰聽出是姜平的聲音,便說了聲:「進來。」


  姜平推門走進屋內,手裡拿著個塑料袋:「張隊,鉛筆取出來了,你現在看嗎?」


  張海峰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看!」


  姜平走上前,把塑料袋遞向張海峰,後者接過袋子,卻見裡面封著一支鉛筆,筆身上淋淋漓漓的,兀自沾著一些小順體內的腦眼組織。


  張海峰齜齜嘴,似覺有些噁心。姜平解釋說:「取出來之後沒擦洗就直接裝袋了——我怕破壞了證據。」


  張海峰也沒說什麼,隔著塑料袋拈住鉛筆翻看了一圈。從鉛筆的制式花紋來看,正是監區廠房日常使用的款型,而鉛筆的長度則是剛剛使用不久,這也和黑子丟失的那支鉛筆正好一致。


  張海峰再要深入研究時,忽然想到杭文治還站在屋裡。於是便伸手沖杭文治一指,對姜平說:「你把他先帶下去。」


  姜平點點頭,轉身走向杭文治。杭文治等對方離自己兩三步遠的時候,自覺邁步走在了前頭。這樣一前一後形成押解的態勢,兩人離開辦公樓往監區禁閉室的方向而去。


  這一趟來回走了十多分鐘。當姜平再次回到隊長辦公室的時候,卻見張海峰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兩眼直直地看著手中的鉛筆。


  姜平打了個招呼:「張隊。」


  張海峰轉頭看著姜平,那神態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似的:「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姜平見對方的臉色不對,心中隱隱一沉,料想沒什麼好事。但硬著頭皮也得走過去,隔著辦公桌站在了張海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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