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次交鋒(1)

  第9章 初次交鋒(1)

  十月二十一日傍晚,十八時二十五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秋分之後,日頭便越來越短。當羅飛在招待所房間里安頓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全黑了。


  韓灝等人仍在緊張地工作著,而羅飛則被排除了出來。不過後者卻並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此刻有一個獨立的、清靜的環境反而會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臉,羅飛在書桌前坐下,開始翻看與「四一八血案」有關的複印資料。


  十八年前,羅飛也算是血案的當事人之一,案件進入偵查階段之後,他曾被專案組反覆調查過,但他自己對案件的具體情況卻知之甚少。


  在某些時刻,羅飛甚至是被當成一個嫌疑者來對待的,這一點他自己也有所感覺。


  即便後來的調查洗脫了嫌疑,但羅飛還是受到了這起案件的極大牽連。作為一名警校學員,他在此事上至少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第一,在發現異常情況后,他沒有及時報警;第二,在不了解現場狀況的情況下,他貿然給出了錯誤的建議,造成拆彈失敗、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的嚴重後果。基於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羅飛被打回了原籍龍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窩就是十年。


  不過與袁志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業的坎坷對羅飛來說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他所背負的痛苦是令人窒息的。他永遠忘不了那聲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語聲。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絕境中對自己的信任,可正是這份信任在瞬間奪去了兩個人的生命,一個是他的戀人,一個是他的摯友。


  羅飛會一直生活在自責中,不管後來的從警經歷多麼輝煌,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失敗者,曾鑄成滔天大錯的失敗者。更可悲的是,對於那個將自己打擊得體無完膚的敵人,他卻連與其過招的機會都沒有。


  羅飛不會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後竟又拉開了新的序幕。


  這是老天要給他一次自我救贖的機會嗎?

  或者這只是Eumenides為他打開的又一扇地獄之門?


  但無論如何,十八年前的隱秘案卷終於在羅飛面前解開了塵封,現在他正隨著鄭郝明警官的探案日誌回到血案發生的那些時刻。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晴

  ……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罕見的連環兇案。


  上午,市局薛大林局長被殺害在家中;下午,東郊一家化工廠發生爆炸,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由於案件性質過於惡劣,具體案情已經向外界封鎖,一支調集了精兵強將的專案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員。


  顯然,兇犯具有極高的反偵查技能。在他寄來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紋,標準的仿宋體書信也讓筆跡鑒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現場,專案組同樣未能採集到任何指紋和腳印。由此推斷,兇犯在作案后對現場作了仔細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靜且謹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現場,大火焚毀了一切有價值的證據。技術人員花了兩個小時才將兩名死者的遺體搜集完全。由於屍體毀壞得過於嚴重,對於某些屍塊,我們甚至無法分辨它是屬於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興奮的發現是現場發現了一名倖存者,只是他渾身多處骨折,皮膚亦大面積燒傷,雖然已送往省人醫急救,但能否活下來仍是個未知數。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多雲


  ……


  上午我再次對那個姓羅的警校學員進行了詢問。他的情緒非常差,不可否認,對炸彈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負一定責任的,不過我並不認為他會是策劃本案的兇手。


  下午我來到省人醫,那個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狀況看起來非常危險。為了案件的進展,我當然希望他早日醒來。可是從人道的角度來說,這個人活下來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他現在的模樣……我真是無法形容。太慘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多雲


  ……


  專案組正從多個戰線展開案件的偵破工作,而我的任務便是對那個爆炸現場的倖存男子進行調查。


  男子仍然沒有醒來,也許我首先應該確認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臉……就算是他的母親也不可能再認識他了。


  醫生給我提供了一些線索。他們給男子手術時,從此人身上殘留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坨纏繞的銅絲,或許這有助於確認那男子的身份。


  銅絲很雜亂地繞在一起,展開后約兩米長,看起來那像是一根被剝了皮的電線。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陰

  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發現。


  在爆炸現場南方兩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廢棄的建築水泥樓管。樓管直徑有兩米多,裡面堆放著一些生活雜物和撿來的破爛,看起來曾經有人在裡面住過。


  在那堆破爛里,我找到了一條被剝開的電線皮。從長度上看,和男子口袋裡的銅線正好吻合。


  難道那個男子是個撿破爛的流浪者?這個問題只有等他醒來后才能求證了。


  另有一個好消息:醫生說男子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小雨

  前幾天的調查一直沒有什麼收穫,今天終於有了轉機。


  下午,爆炸現場的那名男子終於蘇醒了。可是我對他進行詢問時,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醫生說這是重傷病人正常的失憶現象,我必須採取一些積極的辦法去加速喚醒他的記憶。


  我去水泥管里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沖洗出來。希望這些照片能對他有所幫助。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多雲

  ……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給男子看了,他開始仍有些茫然。後來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銅線,告訴他那是他口袋裡的東西。我鼓勵他努力去回憶,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時候,他的表情卻有了變化。他顯得想起了些什麼,很費力地要說出來。我把耳朵貼在他嘴邊,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裡面。」


  我當時真是高興壞了。後來他又陸續告訴我,他叫黃少平,來自安徽農村;家裡父母都去世了,一個人來省城謀生;因為找不到工作,只能暫住在水泥管里,靠撿賣破爛過日子。


  我又問他案發當天發生了什麼。可他的記憶似乎又出了問題,只搖頭不說話。也許明天我得帶些爆炸現場的照片過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晴 ……


  我向黃少平出示了爆炸現場的照片,他顯得很驚恐。我告訴他,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這個工廠里被炸死了。他當時也在現場,被炸燒到重傷。在我的提示下,黃少平終於慢慢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況。


  案發當天下午,黃少平看到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先後進入了那個廢棄的工廠,他便覺得有些奇怪。最後當那個女子進入工廠后,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於是悄悄地進去窺視。他看到了後來的那一男一女,也聽到了一些對話(對話過程與羅飛的描述基本吻合),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爆炸便突然發生了。


  據黃少平描述,最先進入工廠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來前半小時便離開了。照此推斷,此人極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兇。黃少平在水泥管中遠遠看到了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據他自己說,如果再見到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是有可能認出對方來的。


  ……


  看到此處,羅飛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既然這個黃少平見到了疑犯,為什麼沒有做模擬畫像呢?不過這個問題似乎也不難解釋,當時還沒有電腦模擬的技術,而手工繪圖則需要敘述者對目標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黃少平只是遠遠見到那名男子,很難做出準確的描述。


  再接著往下看那些日誌,在很長的一個階段內,專案組的工作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鄭郝明記錄日誌的間隔時間越來越久,文字中也透出一種失望和挫敗的情緒來。在兩年之後,因為沒有再出現新的案件,專案組暫時解散,相關的偵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過鄭郝明的日誌卻在不久之前又寫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誌是鄭警官遇害之後刑偵人員在他的辦公室里發現的。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三日陰


  我以為那件事早已結束,所有的回憶都會像那些檔案一樣被永遠封存。也許我錯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內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網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臟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我太熟悉那個字體了。標準的仿宋體硬筆書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過何止百遍。


  我打開了那個網址,網頁上的內容令我震驚。是「他」又回來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者,這只是當年知情人的一個惡作劇?


  專案組早已解散,那些組員也許只有我還在第一線工作吧?我該怎麼辦?向省廳報告,重新啟動偵查程序?這似乎有點兒太冒失了……可這起案子到現在還沒有解密,還不能讓韓灝他們插手,還是我自己先想些辦法吧。


  ……


  原來如此!羅飛終於知道鄭郝明為什麼在十八年之後又關注起這樁案子,原來是Eumenides給鄭郝明也發了匿名信,引導後者瀏覽了網路上的「死刑徵集帖」!聯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羅飛禁不住感到深深的恥辱和羞憤。很顯然,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鄭郝明一樣都只是被戲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當他準備再次啟動這「遊戲」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當年的那些玩偶。


  我會讓你見識到「玩偶」們的反擊!羅飛咬咬牙,繼續往下看。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四日晴


  今天我通過私人關係找到了省廳的曾日華。這個小夥子答應幫我進行網路監控。在他的幫助下,我已經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隊里的數碼相機,這個東西用起來還挺麻煩的,我學了好久。因為事關機密,我也不能叫別人幫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九日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黃少平,不過他的辨認並沒有什麼成果……


  網上的那篇文章,看帖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發帖者卻沒有什麼動靜了,也許這真的只是一個惡作劇?


  那些上網的人,多半是些毛頭孩子,很難把他們與十八年前的案子聯繫起來。也許我該查查這些孩子,聽說前一陣省廳的電腦資料庫受到過黑客攻擊,沒準「四一八血案」的資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鄭郝明的日誌到此終結。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廳報告就好了。」羅飛暗暗嘆息一聲,迷離起目光,似乎想與另一個世界中的鄭警官有所交流,「在與兇手搏鬥的時候,你一定知道這不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了,只是一切已然太晚。」


  「篤篤篤」——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羅飛的思緒。他迅速將案卷理整齊,然後起身去打開了房門。


  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慕劍雲。


  「羅警官,你好!」對方搶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羅飛打量著對方,目光裡帶出些詢問的意味。見對方不像是臨時串門的樣子,他便猜測著問道,「談案子嗎?」


  慕劍雲立刻點點頭。


  「那進來說吧。」


  羅飛把慕劍雲讓進屋,兩人在沙發上對坐了。慕劍雲往書桌方向瞟了一眼——那裡正堆放著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剛看了案件資料,有一些問題,需要請教羅警官。」女講師開門見山地說道。


  羅飛笑笑:「慕老師太客氣了。請教談不上,我們一起討論吧。」


  「嗯。你知道,我是學心理學的,所以我考慮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們不太一樣。我會對案犯的犯罪動機和心理狀態進行分析,從而推斷出他的社會背景、人生經歷、性格特徵等東西。具體到這個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還是最近的網路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這個——」慕劍雲一邊說,一邊拿起筆在便箋上寫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後問道,「你知道這個單詞的意思嗎?」


  羅飛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尷尬,然後他搖頭道:「我的英語水平並不是很高……」


  慕劍雲卻像是做好功課來的,很詳細地解釋道:「你可以把它翻譯成『歐墨尼得斯』,這是希臘神話中復仇女神的名字。傳說中,歐墨尼得斯會追捕那些犯下嚴重罪行的人,無論罪人在哪裡她都會跟著對方,使罪人們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並最終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復仇女神?」羅飛品味著這個神話中的角色,與那些匿名信的內容結合起來,這顯然會讓人產生某些有趣的聯想。


  而慕劍雲正是要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下去:「在『四一八血案』中,兩個被害人都曾接到過匿名信,信的內容則是以歐墨尼得斯之名發出的死亡通知單。從表面上看起來,兇犯似乎是要借復仇女神的名義懲罰那些罪人。」


  羅飛「嗯」了一聲,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說。


  慕劍雲接著說道:「所以現在我最關心的問題是,那兩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們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這一點會關係到我對兇手行為動機的評價。」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長。他是否瀆職、受賄、涉黑?這個我不知道,當時我只是一個警校學員而已。至於袁志邦——」羅飛猶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內容,你可以認為是真實的。」


  慕劍雲對羅飛的回答並不滿意,她撇了撇嘴:「什麼叫『可以認為』?羅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時,我希望你給出準確的、肯定的回復。」


  「好吧。」羅飛無奈地苦笑著,「袁志邦是個非常出色的警校學員,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女人。他太喜歡招惹女人了。」


  慕劍雲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確是個非常帥氣的小夥子,女人緣泛濫也算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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