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斯金納的箱子
第96章 斯金納的箱子
儘管敲門聲規律且熟悉,羅家海還是打開門鏡向外窺視,被扭曲的走廊里,Z先生略顯緊張地四處張望著。
羅家海打開門鎖,順手把手裡的匕首合上。
Z先生飛快地閃進來,把手裡的一盒蛋糕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怎麼累成這樣?」
「哦,」Z先生抬手擦汗,「爬樓梯上來的。」
「怎麼不坐電梯?」
「電梯里有視頻監控,不安全。」
談到這個,兩個人都一時無話。又坐了一會兒,羅家海問道:「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J和Q還在看守所里,T始終在醫院裡躺著。」Z先生語氣低沉,「H昨天上午火化了。」
「H是為了掩護我,」羅家海痛苦地抱住頭,用力揪著自己的頭髮,「否則他有機會逃走的。」
「你別多想了,這只是個意外。」Z先生把手放在羅家海的肩膀上,「再說,H一直覺得欠你一份情。」
羅家海用力地搖頭,肩膀也在微微顫抖。
「現在最慶幸的是其餘的人都還安全。」Z先生猶豫了一下,「即使T醒過來,相信他也會守口如瓶,否則Q就完了。」
「我能為他們做點什麼?」羅家海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什麼都行!」
「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你自己。」Z先生在羅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按按,「大家決定在一起做這件事的時候,都作好了出事的心理準備,你不必太放在心上。過一段時間,我們會給T先生和H先生的家人湊一筆錢。」
羅家海擦擦眼淚,點了點頭。
Z先生笑笑,指指桌上的蛋糕:「你要的蛋糕我給你買來了。」
「嗯,謝謝。」
「你要這個幹嗎,你過生日?」
「不,是沈湘的生日。」
「哦,」Z先生知道羅家海要做什麼,起身說道,「那我不打擾你了。」
「Z,」羅家海突然開口說道,「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辦?」
「恐怕要等一等了。」Z先生沉吟了一下,「現在風聲太緊,J和Q在短期內也不可能參與行動了。你耐心點,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Z先生走後,房間里再次陷入沉寂。羅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會兒,把視線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羅家海似乎又煥發了一些生機。
他拆開蛋糕的包裝,把附贈的蠟燭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點燃,接著,抬手熄滅了電燈。
小小的房間因為那搖曳的燭光竟有了些許溫馨的氣氛,羅家海獃獃地看著那些婆娑跳動的亮點,眼前漸漸幻化出一個身著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兩行淚卻從眼眶中撲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羅家海輕輕地鼓掌,低聲吟唱,卻因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樂……
邊平發現方木最近幾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戶籍科,偶爾在廳里看見他,還一言不發地坐在電腦前查資料。邊平以為他又有什麼重大發現,試著問他,方木卻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邊平心裡不快,這小子居然學會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問,自己是他的師兄,又是上級,好歹得有點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動來找自己,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邊平嚇了一大跳:
「師兄,我需要一支槍。」
坐在吉普車裡,方木感到腰間那個沉甸甸的鐵傢伙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剛才在槍房選槍的時候,方木沒有選小巧的64式和77式,而是選了最大最重的54式,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傢伙看起來踏實可靠。其實這也是一線幹警的共識,關鍵時刻還是54式故障率最低,最好使。
帶著槍是為了以防萬一,方木卻在心裡暗暗祈禱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牆外的樹上安裝了高音喇叭,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反覆念叨:「樹立大局意識,積極配合政府工作,自覺搞好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趙大姐看見方木的車停在門口,一直緊皺的眉頭稍稍放鬆了些,擠出一個笑容迎上來。
「你來了?」她打開鐵門,「把車停進來,別放在外面。」
方木心裡有事,無意寒暄,聽到這話也有點奇怪:「為什麼?」
「怕那幫王八蛋禍害你的車。」趙大姐朝樹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幾家不肯走的,窗戶都被砸了。」
「沒事。」方木拿起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關好車門,「周老師在么?」
「在。」趙大姐自告奮勇,「你去吧,我幫你看著車。」
方木「嗯」了一聲,看看面前的二層小樓,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過去。
周老師正在一間宿舍里修理床鋪。他對方木的來訪頗有些意外,笑呵呵地問:
「你怎麼來了?」
方木沒有笑,直截了當地說:「周老師,我想跟您談談。」
「好啊。」周老師察覺到方木臉色不對,示意他坐下,「關於廖亞凡么?」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說,「是關於沈湘。」
周老師彷彿被雷擊了一般渾身一震,手裡的扳手「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周老師的反應讓方木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您認識沈湘,對么?」
周老師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背靠著欄杆一點點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說道:「你怎麼知道?」
「1月23日晚,您去龍峰墓園祭奠沈湘了,對吧?」
周老師哆嗦起來,片刻,他低聲說道:「給我一支煙。」
方木掏出煙盒遞給他,看著他顫抖著抽出一支,點燃后狠命地吸了兩口。
「周老師,」方木盯著他失神的眼睛,「您到底是什麼人?」
周老師的樣子顯得痛苦不堪,他微閉雙眼,搖了搖頭,似乎在努力擺脫某些難以回首的記憶。
「周振邦,男,1945年9月7日出生於C市,1964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專業,1971年7月分配至C市師範大學任教,1983年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任命為主任。1999年,周振邦突然辭職,之後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裡的文件夾,「不過據我所知,周振邦5年前改名為周國清,之後成立了天使堂孤兒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面前。」
周老師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調查得這麼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飯的時候,您曾經提起你去哈佛大學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築里聽課的事情。」方木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圖片,「哈佛大學最高的建築是威廉·詹姆斯樓,外觀酷似一座白色寫字樓,而那裡恰恰是心理學系的所在地。我在C市的心理學家中搜索周姓人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資料。」
「你既然查得這麼清楚,又何必來問我。」
「我想知道的是,您和沈湘到底是什麼關係?」
周老師沒說話,又抽出一支煙,慢慢地吸。方木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耐心地等他開口。
一支煙吸完,周老師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說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是請你把這當作一個老人對他前半生所犯錯誤的一個懺悔。我不知道你聽了之後是否會原諒我,但是請你相信,從我創辦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打算用自己的餘生來贖罪。」
方木看著那雙混濁的眼睛,此刻滿是歉疚與痛悔的淚水。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吧。」周老師捏緊雙拳,彷彿在鼓勵自己吐露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你聽說過Skinners Box么?」
「斯金納的箱子?」方木睜大眼睛,「你說的是伯爾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納么?」
「是的。」周老師有些驚訝,「你真的是個普通警察么?」
方木沒有回答他。斯金納是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行為主義學派最負盛名的代表人物。斯金納反對僅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討人的內心世界,主張預測和控制人的行為而不去推測人的心理過程和狀態。他提出了一種「操作條件反射」理論,認為人或動物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會將一定的行為作用於環境。當這種行為的後果對他有利時,這種行為就會在將來重複出現;不利時,這種行為就會減弱或消失。由此,人們可以用這種正強化或負強化的辦法來影響行為的後果,從而逐漸修正其行為,這就是行為修正理論。斯金納最初將行為修正理論用於訓練動物,並製作了著名的「斯金納箱」。箱子里有控制桿、餵食盤、迷你踏板等裝置,斯金納把動物——例如鴿子、老鼠——放入箱子進行研究。據傳,他還曾經把自己的女兒當作試驗品放進斯金納箱。 可是,這樣一個備受爭議的科學家,和這些案件有什麼關係呢?
「八九十年代,那是一個思想遭受長期禁錮又猛然噴發的時期。」周老師眼神迷離,似乎在回憶一段偉大而熱烈的年代,「我在『文革』中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一旦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抱負的空間,我的激動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人生不過匆匆數年,哪個學者不想給後人留下傳世的理論和經典呢?所以,我在擔任心理研究所的主任后,選擇了一個當時在我看來可能改變人類進化軌跡的課題——教化場計劃。」
「教化場,什麼意思?」
「斯金納根據實驗結果推論出人類沒有所謂自由意志,純粹受增強物控制擺布。這種理論雖然備受詬病,但是卻讓後世受益匪淺。治療恐懼症和焦慮症的脫敏療法和滿灌療法都是以斯金納的行為理論為依據的。斯金納夢想以行為工程學來建構人類社會,以行為理論來控制人類的行為。實事求是地講,我對此很感興趣,因為我在『文革』期間看到了太多違背人們本性的行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引發了那次全民性質的集體失常。如果能找到那種神奇的力量,我們將徹底強化人類的社會性,以此構建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我們設想建立一個在外部影響人類行為的場域,並把它命名為『教化場』。」
「你的意思是……」方木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用訓練來培養人類的個性進而影響行為——就像訓練動物一樣?」
「我理解你的反應。」周老師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也知道這個計劃是違背倫理的。但是對我而言,學術成就實在是一個太有誘惑力的東西。我當時想,即使我將來像斯金納那樣受到世人的唾罵,只要能為人類探索自身奧秘做出貢獻,那也是值得的。所以,我還是決定啟動教化場計劃。」
不覺間,窗外的天色開始陰沉下來,大塊烏雲漸漸布滿天空,一場大雪似乎就要來臨。狹窄的宿舍里越發顯得昏暗,兩個人的臉都躲在陰影里,只有香煙上的紅點若隱若現。
「整個計劃只有我和我的助手才知道內情。我們首先選擇了一些人作為實驗對象,主要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很多大學畢業生到心理研究所來實習,我從實習生中選出一些人來對這些實驗對象進行跟蹤,要求他們客觀記錄實驗對象的日常生活,但並不告訴實習生任何關於實驗的內容。同時,我在社會上秘密招募了一些志願者,這些志願者也是普通人,並且經過嚴格審查,確認彼此間沒有交叉的社會關係。對實驗對象跟蹤研究一段時間后,我就安排志願者在實驗對象的生活中人為製造一些突發事件,例如目睹性行為、突然被陌生人擁抱、帶至黑暗場所等。事件發生后,我要求志願者簽署保密承諾書,然後發給一筆報酬,從此再無瓜葛。然後,撤換掉所有負責觀察實驗對象的實習生,改派其他實習生跟蹤記錄實驗對象在突發事件后的反應情況,當然,試驗的目的和內容對他們也是嚴格保密的。這樣,就可以確保實驗的目的和過程無人知曉。」
「你在實驗對象的生活中,人為地製造一些遭遇?」方木皺起眉頭。
「對。」周老師艱難地吐出這個字,「這樣可以讓實驗對象按照我們的設想去思考,去行動,換句話來講——經歷我們為他們選擇的人生。」
方木抬頭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僂著身子,低垂著頭,彷彿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可是誰能想到他曾有過惡魔一般的心腸?
「後來呢?」
「第一批實驗對象共有5個人,除了一個目睹性行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試驗過後並沒有顯現齣劇烈的情緒反應,於是10年後,我們又選擇了第二批實驗對象。當時我的信心很足,我打算讓這個計劃長期進行下去,用20年到25年的時間來完成這個實驗。如果實驗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將會在學術上取得任何人都難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納證明了獎賞對於建立良好行為的幫助,而我將證明懲罰對於塑造人的行為同樣有效。可就在兩年後,意外發生了……」
「什麼意外?」方木急忙問道。
周老師長嘆一聲,額頭對著床鋪的欄杆輕輕撞擊。
「我在看一份跟蹤報告的時候,發現一個實驗對象的情緒反應非常奇怪,比我設想的要強烈得多。由於這個實驗對象是我的助手負責的,我就詢問他實驗的情況。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說,最後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終於承認是志願者出了問題——他沒有按照計劃行事,而是強姦了那個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聲叫道。
「對。」兩行眼淚「刷」地一下從周老師蒼老的臉上滾落下來,「我震驚得無以復加,整整一天沒有出辦公室。我開始思考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真正的科學研究,也第一次萌發了放棄實驗的想法。而之後發生的另一件事,讓我徹底下了決心。」
「什麼事?」
周老師已經無法回答了,他靠在欄杆上大聲抽泣起來。方木看著面前哭泣的老人,說不清心裡究竟是厭惡,還是同情。
良久,周老師終於恢復了平靜,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顫抖著說道:「有一個孩子在實驗后,承受不住內心的恐懼,自殺了。那孩子,就是維維……」
「啊?」方木震驚得一下子跳起來,「趙大姐的兒子?」
「對。」周老師看著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撲上來打自己一頓,「維維死後,我決定徹底放棄教化場計劃。我銷毀了全部實驗記錄,包括我辛辛苦苦寫就的幾篇論文。然後,我辭了職,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做一個心理學家了。我改了名字,徹底脫離了原有的生活圈子,還在郊區買了一塊地,建了一所孤兒院,把已經瀕臨絕境的趙大姐接了過來。我傷害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養那些曾受過遺棄、受過傷害的孩子,以此來為我前半生所犯的錯誤贖罪。」
說完,周老師彷彿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般,無力地靠在欄杆上,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將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輕鬆了不少。
方木卻無法輕鬆,他點燃了一支煙,強行命令自己的情緒儘快平復下來。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個人,然而所有悲劇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支煙吸完,方木打開文件夾,盡量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問道:「周老師,當年的實驗記錄您一點都沒有保留么?」
「是的。」
「那您還能不能記得當年實驗對象和志願者的名字?」
「有些能記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夾中的一張紙,又遞給他一支筆,「把這張名單上您認得的名字標記出來。」
周老師戴上眼鏡,拿過名單從上到下瀏覽了一遍,臉色微變,抬頭問道:「你從哪裡得到這份名單的?」
方木面無表情地說:「您先標記出來再說。」
周老師略一思索,在幾個名字上畫圈,又遞還給方木。
被周老師標記過的名字分別是沈湘、譚紀、姜德先、蔣沛堯、馬春培、夏黎黎。
見方木皺眉,周老師又追問道:「這份名單是怎麼回事?」
方木想了想,決定如實相告:「警方懷疑譚紀殺死了蔣沛堯,而姜德先殺死了馬春培。」
「什麼?」周老師大驚,「蔣沛堯和馬春培正是當年對應譚紀和姜德先的志願者啊。」
方木臉色鐵青:「您讓他們對譚紀和姜德先做了什麼?」
「我想想,」周老師急得臉色大變,「按照計劃,蔣沛堯把譚紀遺棄在散場后的電影院里;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義發生性關係……對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6年前死於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說,「否則她也會被姜德先幹掉。」
周老師的臉色慘白,他一把抓過方木手裡的名單:「那,黃潤華、曲蕊、申寶強、聶寶慶又是誰?」
「申寶強和聶寶慶是另外兩起殺人案的死者,我們懷疑兇手是曲蕊和黃潤華。」
「曲蕊、黃潤華和譚紀、姜德先有什麼關係么?」周老師似乎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我們相信他們四個人是同夥,包括目前在逃的羅家海。」方木盯著周老師的眼睛,「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師大長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方木,幾秒鐘后,他頹然跌坐在床鋪上,年久失修的鐵架床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聲。
「也就是說……」周老師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方木替他把話說完,「教化場計劃並沒有終止!」
「不可能!」周老師一躍而起,情緒幾近失控,「當年的實驗記錄都被我銷毀了,他們不可能知道志願者的身份!」
「沒什麼不可能!」方木向前邁了一步,逼近周老師的臉,「你當年的助手是誰?」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周老師,他怔怔地盯著方木,可是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
「對不起,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但是請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弄清楚。」周老師言辭懇切,「這是我種下的孽根,請給我個贖罪的機會。」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緩緩說道:「好的,隨時跟我保持聯繫。」說罷,他就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方木突然轉過身,低聲問道:「當年強姦沈湘的志願者叫什麼名字?」
「王增祥,當時是自來水公司的一名員工。」周老師坐著沒動,眼睛盯著房間的暗處,「對不起,我當年沒有報警的勇氣。」
隱忍了一整天的天空終於開始飄落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間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方木把車停在路邊,打電話回專案組查王增祥的資料,並反覆叮囑一旦落實他的行蹤,立刻實施24小時監控,因為羅家海的目標就是他。通話完畢,方木關掉手機,無力地靠在駕駛座上,想了想,又把手機打開。果真,邊平的電話緊接著就打進來,直截了當地問他王增祥是怎麼回事。方木說回去再談。邊平察覺到方木情緒異常,沒有追問,囑咐了一句「當心開車」就掛斷了電話。
向前望去,天空低得彷彿要砸下來,這條郊區公路似乎一直通往烏雲翻滾的天邊。向後望去,不遠處的天使堂已經徹底籠罩在一片雪霧中,無論怎麼用力分辨,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也看不見了。
天使堂。教化場。
方木反覆咀嚼著這兩個詞,忽然明白周老師為什麼要將孤兒院命名為天使堂。天使有一對可以自由飛翔的翅膀,不受教化,不受玷污。
方木踩下油門,吉普車在這條雪霧瀰漫的路上奮力前行。穿過郊區,市區里的輝煌燈火隱約可辨。剛才還連接天地的一片蒼白忽然變成了暗啞沉悶的灰暗,重重地籠罩在同樣灰色的城市上空,看起來,彷彿一口從天而降的大鐵鍋。
駕駛室里並不冷,方木看著眼前越來越近的城市,卻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想到黃永孝,想到馬凱,想到孫普,想到夏天……
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無比、危機四伏的教化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