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和「她」
第87章 他和「她」
方木向邊平請了一天假,沒說明去向,邊平也沒多問,囑咐了一句「開著手機」就准假了。
兩個小時后,方木的吉普車駛進了J大校園。
大半年沒回學校,這裡的變化已經非常明顯。幾棟高樓拔地而起,讓學校里多了幾分建築物的硬冷,少了幾分象牙塔的閑適。
方木減慢車速,讓吉普車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遊盪。駛過田徑場,駛過食堂,駛過游泳池,最後停在南苑五舍門前。
方木沒有下車,透過車窗看著面前這座七層建築。它還是老樣子,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這裡進出的面孔。腳步匆匆的學生有的好奇地看看停在路邊的吉普車,有的視而不見,昂頭而過。他們中的有些人也許聽說過這裡曾發生的故事,對他們而言,會給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增添一點刺激、新奇的談資,而對當事人來說,恐怕就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回憶。
方木忽然想起很多人,想起杜宇、鄒團結、劉建軍,還有陳瑤、孟凡哲。他們中的有些人,正開開心心地生活在別處;有些人,方木寧願相信他們已然墮入輪迴,正在某個幸福的媽媽腹中孕育,或者在溫暖的襁褓中睜開懵懂的眼睛。
無論如何,請你們把一切都忘記。如果一定要有人回憶,那就讓這個人是我好了。
方木發動汽車,開向校園的東北角。
地下室附近荒草遍地,方木想起這裡春夏兩季鬱鬱蔥蔥的樣子,恐怕在J大校園裡,這是最大的一片綠地了。不知校方是不願再動還是不敢再動,眼前的一切都沒有變,好像仍然是方木攙著邰偉走出時的樣子,就連門口倒伏的枯草都一模一樣。方木走到那兩扇鐵門前,摸摸門上纏繞的鐵索,一手的鏽蝕和冰冷。
「要進去看看么?」
方木回過頭,是邰偉。
兩個人默默對視,彼此都沒有驚訝在此地看到對方,似乎這是一個早就定好的約會。
邰偉踏著枯草走過來,把臉湊近鐵門間的縫隙,向裡面張望了一陣。
「漆黑一片。」邰偉扭頭對方木說,「如果你想進去看看,我可以去找管理員。」
「不必了。」方木搖搖頭。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邰偉向四處看看,似乎在回憶某件事情,「每當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也會回來看看。」
他聳聳肩膀:「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會感到輕鬆不少。那麼困難的日子都挨過來了,那麼兇殘的罪犯我都見過,眼前這點壓力,這些小蟊賊又算得了什麼呢?」
邰偉拉著方木坐在一片稍高的草地上,又給兩人點上煙。
邰偉也和眼前的景物一樣沒有變,也許稍稍不同的是他臉上增添的些許皺紋。這並不妨礙方木的回憶,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想起當時邰偉的表情、動作和話語。
「你知道么,其實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邰偉吃驚地揚起眉毛,「羨慕我什麼?」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遭遇這樣的事情后,還能保持一個正常的心態。」
「哈哈。」邰偉的臉上略顯自得之色,「你是說我意志堅強?」
「不。」方木突然笑了,「我管這叫沒心沒肺。」
邰偉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搗了一拳,方木一個趔趄,差點從高地上滾下去。
善意的拍打讓兩個人似乎一下子親密起來,邰偉嘻嘻哈哈地拉住方木:「你小子,怎麼做了警察,體格還這麼差?」
「沒辦法。」方木揉揉酸疼的肩膀,「天生如此。」
邰偉上下打量著方木,臉上的笑容卻漸漸隱去。
「其實在你畢業之前,我曾經碰上過兩起棘手的案子,連趙永貴都動員我去找你幫忙,可是我沒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你再參與這些事了。」邰偉認認真真地說,「我希望你能做個大學教師,或者公務員,哪怕是律師,也不想讓你做警察。」
方木笑笑,低下頭不作聲了。
「你剛才說的,也許就是我和你之間的不同之處。」邰偉自顧自說下去,「如果你非要做這一行,我就奉勸你一句:好自為之。」
過了半天,方木輕輕地說:「我會的。」
邰偉嘿嘿一笑,在方木肩膀上用力一撐,站起身來。
「走吧。我送你去。」
「去哪裡?」
「那還用問?你這次來,總不會僅僅是為了要看這裡吧?」
邰偉開來了自己的白色吉普車,方木想了想,決定把自己的車留在校園裡,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花束上了邰偉的車。
坐在駕駛室里,看著手握方向盤的邰偉,一切彷彿時光倒流。好像他們正準備動身去調查馬凱的案子,又好像剛剛從孟凡哲的家裡歸來。
要遺忘,又怎能遺忘?
息園是J市唯一的公墓,過去只能存放骨灰盒,殯葬也商業化之後,開闢了大大一片墓園。從遠處看,大大小小的墓碑沿著山坡密密排列,無端地就有一種寧靜肅穆的氛圍。
邰偉把車停在車道邊,讓方木一個人進墓園。方木知道他的用心,心下頗有些感激。
喬老師的墓碑就在那片碑林之中,看上去並無特殊之處。這塊墓地是喬老師生前的學生們籌資買下的,最初曾考慮買一塊單獨的墓地,後來師母說喬老師生前最反對浪費,遂安排在普通的墓園裡。
喬老師的墓地很乾凈,看得出經常有人來打掃。方木把手裡的黃菊花擺在墓碑一側,又拆開一包芙蓉王香煙,點燃了一支放在台階上,接著整裝肅立,向喬老師的墓碑連鞠三躬。
方木沒能參加喬老師的追悼會,那時他還在看守所里。其他人也未能目睹喬老師的遺容,因為他的遺體在地下室里幾乎被毀壞殆盡。說起來,方木是最後看到喬老師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該感到慶幸還是悲傷。
方木看著墓碑上鑲嵌的喬老師的遺照,似乎那個腰板挺直、眼神嚴厲的老頭就站在自己面前。方木伸出手去撫摸那張照片,眼前漸漸模糊。 他背靠墓碑坐下來,此刻太陽懸挂在頭頂,大理石墓碑竟有了暖暖的溫度。方木感到自己背上有一股熱流在慢慢擴散,既踏實,又心安。
如果喬老師還在的話,自己的迷惑也許就會有人來排解。喬老師會告訴方木他究竟適不適合做個警察。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喬老師在那場災難中安然無恙,方木會義無反顧地去做警察么?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畢業時只是近乎偏執地報考了C市公安局。如果不是邊平半路「搶人」,自己現在大概是邢至森麾下一員刑警了。方木不知道做警察究竟是興趣使然,還是其他別的原因。如果不是上次見面時邰偉說他是為了遵從喬老師的遺願,恐怕他自己永遠不會去探求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是從未想過,也許只是逃避而已。
方木不由得轉過頭去看著喬老師的遺像。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心聲,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就在此時,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
邰偉百無聊賴地坐在駕駛室里四處張望,忽然看見方木從墓園中飛跑出來,上車后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送我回去拿車!」
回到C市比來時要快很多,一個多小時后,一路拉著警笛的吉普車駛入了市第11中學。
校門口早已拉起了警戒線,外面是前來圍觀的附近群眾。方木越過警戒線,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直奔現場。
市第11中學是一所歷史較久的中學,「文革」后始建,校址卻一直沒動。校內的很多老式建築和景物都保存了下來,包括隨處可見的參天大樹。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鄭霖正陰沉著臉抽煙。
他把陪方木過來的刑警打發走,自己領著方木往現場走去。
現在是下午2點,校園裡應該正是熱鬧的時候,可是走了一路,一個學生都看不見。
「學生都哪裡去了?」
「停課了。校園裡出了命案,校方為了謹慎起見,給學生統統放了假。」鄭霖的臉色略有不滿,「你去哪裡了,怎麼才來?」
「去外地了。」方木撒了個謊,「調查羅家海那件案子。」
「等你半天了。」鄭霖的臉色稍稍緩和,「你上次不是說福斯瑪超市殺人案的現場有一種儀式感么?」
「是。怎麼了?」方木的心一沉,腳步也有所停頓。
「你看看這個現場吧。」鄭霖頓了一下,「你所說的儀式感更強。」
方木不再說話,小跑起來。
現場位於倉庫附近的花壇邊上。死者是一名男性,年紀60歲上下,身高在1.75—1.8米之間,體重約75公斤。屍體呈坐姿,全身赤裸,後背靠著花壇,面朝北方。死者周圍未見衣物,可見此處並非殺人第一現場。死者頭部低垂,在皮膚鬆弛的頸部可見一處裂傷,目測幾乎深達氣管。死者雙手環擁於身前,而屍體懷抱之物,就是現場最詭異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塑料人體模特,從模特的身形來看,「她」應該是一個小女孩。塑料模特穿著一條鮮艷的紫底白花裙子,「雙手」垂下,按在死者的兩條手臂上。
模特的雙眼熱切卻空洞地盯著前方,彷彿一個從死者身上躍起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定格下來。方木繞到死者的正前方,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倒影就在右側。他下意識地扭過頭,眼前是一扇窗子,透過污漬斑斑的玻璃,能看見裡面堆放著破破爛爛的桌椅和掃帚、簸箕等清掃用品。
「怎麼樣?」鄭霖也走過來,和方木並排凝視著死者和他懷抱中的塑料女童,「可以開始勘驗了么?」
「沒耽誤你們幹活吧?」
「沒事。物證都固定、提取得差不多了。」鄭霖看看四周,又看看地上幾個畫好的白圈,「屍體檢驗還沒完事,不過天氣對物證提取影響不大。」
方木點點頭,鄭霖一聲令下,早就等候在一邊的勘驗人員馬上忙碌起來。
「死因能確定么?」方木轉頭問鄭霖。
「法醫初步推斷是失血性休克。」鄭霖朝死者脖子上的傷口努努嘴,「氣管也被割斷了——割喉。」
「死亡時間呢?」
「昨天22點至今天凌晨3點之間。」
「哦?」方木思索了一下,「拋屍時間也應該在夜裡。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怎麼才發現屍體?」
「是一個校工發現的。」鄭霖指指花壇對面的平房,「這裡是倉庫,平時很少有孩子到這邊來玩,另外,你瞧那花壇……」
花壇里種植著茂密的花草,雖然早已花葉盡落,可是從花壇另一側來看,依然不容易看清對面的情形。
「……那校工進倉庫里來取工具,恰好從死者對面的窗戶里向外看了一眼,結果就發現了死者。」
方木點點頭,看著法醫上前把屍體的雙手小心地掰開,兩個刑警抓住「小女孩」的雙臂,慢慢地把它從死者懷裡抽離出來……
「嗯?」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是什麼?」
其他人也看見了,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死者的下體糾纏著一方格子手帕。一個法醫取出鑷子,小心地撥弄著手帕。
「繫上去的。」他用鑷子夾起死者的男根,「你們看,這手帕把死者的陽具捆起來了。」
「靠!」鄭霖哭笑不得,「這他媽是什麼意思?」
方木蹲下身子,仔細端詳著那方手帕,又扭過頭看看擺在一邊的「小女孩」。
「老鄭,」方木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說如果把男人那話兒捆上,會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他怎麼也不能怎麼樣了。」鄭霖不自然地夾緊雙腿,彷彿他那裡也被緊緊地繫上了一根繩子,「不能撒尿,那個……也不成了。」
「對。他什麼也做不成了。」方木看看死者,又猛地朝「小女孩」一指,「包括侵犯這個小女孩!」